陳亮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陳亮的詞,大都慷慨激昂,硬語盤空,但其中也不乏深曲蘊藉之作。這首《水龍吟》是一首代言體的詞作,通過女子深閨懷人的春日怨恨,來抒寫作者宿愿難酬的內心憤懣。通篇以軟筆勾勒,綿轉幽怨,而意味深遠。其風格意旨,頗似辛棄疾的《摸魚兒》,在陳亮詞中別具一格。
起句“鬧花深處層樓”,“鬧”字,取意于宋祁《玉樓春》詞的名句: “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再著一“深”字,繪出了居處的幽美深遠。繁花掩映著高樓(層樓,高樓),不但點出了芳菲時節,且適合深閨的環境氣氛。“畫簾半卷東風軟”,這一句,給人的感覺是慵懶無力,這正是閨中女主人的心態流露。“鬧花”、“東風”二句,不明言春光,而使人感到春天的氣息和春慵的情態。“春歸”三句,繪盡了眼底的一片綠意。“茸嫩”所喚起的那種毛茸茸、軟綿綿的感覺,“金淺”所呈現的初綻柳芽的可愛的色彩,在寫景狀物中都流露著愛賞物華的喜悅心情。“遲日”三句,寫春天和煦的陽光催促百花競放;寫天邊一抹微云含著陰陰的雨意;寫乍暖還寒變化無常的氣候,都隨目之所移,心之所感,緩緩道來,似乎一點不經意。但我們從“輕寒輕暖”的語調中,似能領悟到,這不獨是春日陰晴給主人公帶來的心理感受,這種感受本來是初春所特有的。但這里似乎也暗指當時的某種政治氣候。它使人聯想到南宋朝廷對抗金大計舉棋不定,反反復復,使志士扼腕痛心。“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這三句由“恨”字總領,直感到一股郁勃難抑之氣噴薄而出。大好的春光,游人欲賞而不能,卻被一群鶯鶯燕燕所壟斷,怎不叫人惱恨!從字面看來,這正是春閨怨女的觸目愁腸的嗔語,但其深層意蘊卻另有所指。黃蓼園認為是指“好世界不求賢共理,惟與小人游玩如鶯燕也”。(《蓼園詞選》評)即譴責南宋朝廷昏庸無能,坐失良機,痛恨奸佞小人把持朝政,貽誤國事。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評論這三句說:“言近旨遠,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正是聽出了閨閣軟語后面的悲憤號呼之聲。可謂道出個中底蘊。
上片寫春景觸人愁腸,下片寫懷人念遠之情。“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李后主曾有“獨自莫憑欄”之嘆,辛稼軒也說“休去倚危欄”,大凡一個人情懷寥落之際,登高憑欄,最易勾起心底的傷心事。這時樓頭的一聲歸雁,令人想起遠方的親人,不由得產生“人歸落雁后”的惆悵。春天到了,南雁北歸,大雁回去了,人何時才能回歸呢? “一聲歸雁”,不僅牽動了女主人公的視聽,也把她的整個心神納入了向往北方故土的軌跡,因而這里的“念遠”早已超脫了泛泛的一般意義上的思念,而是寄托了作者對北方中原故土魂牽夢縈的深摯情懷。接下去對往事的回憶感傷,都因“念遠”而起。“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以金釵作賭注,同玩斗草的游戲,在春日的原野上騎馬踏青,這回憶是何等的愜意溫馨,只可惜往日的風流情事如今象煙云一樣消散無蹤。“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 “羅綬分香”,意同秦觀《滿庭芳》詞:“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言臨別情意。“翠綃封淚”,典出《麗情集》,說的是錦城(今四川成都)官妓灼灼與河東御史裴質的故事,兩人在一次宴會上相識,別后,“灼灼以軟綃多聚紅淚,密寄河東人”,一片癡情與刻骨的相思于此可見。以上用了兩組對偶的排比句,寫男女之情,筆調旖旎委婉,感情纏綿幽怨,全然是一副婉約派作家的筆調。結拍三句,作者推出一個黃昏凄迷的景象,籠住全篇,以景言情,宣泄了那一種獨特的情懷。“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主人公還在為離別的往事黯然銷魂,傷感不已,猛一回神,卻見夜色漸起,渺渺的疏煙迷糊了視線。淡淡的冷月掛在頭頂,正當一縷新愁在胸中升起之際,又傳來子規(杜鵑)凄厲的啼聲。全詞就此結束,留下那一聲聲苦苦的“不如歸去”的泣血之聲,讓讀者回味咀嚼:作者始終不忘的,是那一片故國失土。
這首詞表面寫深閨春怨,實質抒家國之痛。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 “此詞‘念遠’二字是主,故園中一片春光,觸我愁腸,都成眼淚。”作者在《水調歌頭》“不見南師久”里傳達的錚錚鐵骨,浩浩英氣,在這里化作一腔柔情來訴說,顯得含蓄深沉,別有韻致。
按同父,永康人。淳熙間詣闋上書,孝宗欲官之,亟渡江歸。至光宗策進士,擢第一。史稱其千言立就,氣邁才雄,推倒智勇,開拓心胸。授僉書建康府判官廳事,未至官而卒。其策言恢復之事甚剴切。無如當事者志圖逸樂,狃于茍安,此春恨詞所以作也。“鬧花深處層樓”,見不事事也。“東風軟”,即東風不競之意也。“遲日”、“淡云”、“輕寒輕暖”,一暴十寒之喻也。好世界不求賢共理,惟與小人游玩如鶯燕也。“念遠”者,念中原也。“一聲歸雁”,謂邊信至,樂者自樂,憂者徒憂也。(黃蘇《蓼園詞選》)
同甫《水龍吟》云: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言近指遠,直有宗留守(澤)大呼渡河之意。(劉熙載《藝概》卷四)
陳同父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龍吟》詞,乃復幽秀。(張宗橚《詞林紀事》引《詞苑》)
生平經濟托微言,文似龍川意可原,亦有翠綃封淚語,散花庵選集無存。(譚瑩《論詞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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