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柳永·鳳棲梧》柳 永
柳 永
獨倚危樓風細細①。望極春愁②,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③。對酒當歌④,強樂還無味⑤。衣帶漸寬終不悔⑥。為伊消得人憔悴⑦。
青綠山水圖(局部) 【明】董其昌 遼寧省博物館藏
注釋 ①危樓:高樓。②望極:極目遠望。③疏狂:疏放狂蕩,不拘禮法。④對酒當歌:飲酒聽歌。當,與“對”意思相同。語出曹操《短歌行》。⑤強樂:強顏歡笑。強,勉強。⑥衣帶漸寬:指人逐漸消瘦。東漢《古詩十九首》:“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⑦消得:值得。
鑒賞 這是一首懷人名作,表達了對遠方戀人的執著眷戀之情。全詞景色如繪,情真意切,極具藝術魅力。其藝術特點有三:
首先,情景意象的巧妙組合。上闋以“春愁”為核心,多層次描摹春愁之景,春愁之態,含蓄委婉。作者把羈旅行役的感受,懷遠念人的纏綿情思和草煙殘照的春天景色融合在一起,形象生動,語意凄婉。尤其是細風、草色、煙光、殘陽、憑闌等幾個古代詩文中常用來象征相思離愁的意象連用,化無形為有形,變抽象為具象,構成了一幅春望懷人圖,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意韻深長。下闋寫為擺脫春愁之壓抑和糾纏,借酒消愁,沉痛決絕。通過“擬把”“強樂”,卻落得個“還無味”的無聊和空虛的描寫,在詞意上反復皴染,再三頓挫,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筆鋒一轉,猶如洪水決堤,一瀉而出,道盡衷曲。暮色春望、買醉澆愁、醒吐情語,三個場面猶如一幕戲劇,有引發情緒之開端,有矛盾之輾轉發展,有戛然而止之高潮。
其次,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詞人心理細膩,情感豐富。上闋寫登高遠望,興味黯然,離愁別緒油然而生。“危樓”“獨倚”,可見主人公憑欄之久與懷想之深。“無言”“憑闌”,則表明了傷心人別有懷抱。下闋寫主人公為消解離愁,決意流連聲色:“擬把疏狂圖一醉。”但強作歡顏,終覺“無味”。從“擬把”到“無味”,筆勢開闔動蕩,頗具波瀾,也把主人公的情感心理巧妙地呈現于筆端。他對戀人的念想,以及持久不息的激情,都隨之不斷地醞釀著,直到最后噴薄而出。結句“衣帶漸寬”二句以健筆寫柔情,自誓甘愿為思念伊人而日漸消瘦與憔悴,既形象又深婉。“衣帶漸寬終不悔”,既是一種寫照,也是一種決心:哪怕瘦損而死,亦甘心不悔! 明知無奈而甘愿無奈,可見其熱烈、決然之心。它不但概括了主人公那種鍥而不舍的堅毅性格和執著態度,也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再次,警句的提煉和運用也是這首詞的藝術魅力所在。最后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作者對現實生活中人們相思之苦的概括而又不失形象的提煉,為千古傳誦之寫情名句。這樣的語句曾見于《上邪》那樣的民歌,而文人發此語者向來不多見,何況又是在以內斂含蓄風格為主的宋初詞壇。它直抒胸臆而又婉轉多情,不但表明了作者對愛情“一往而深”的堅決態度,也表現了主人公的堅毅性格,對全詞畫龍點睛,作了極好的綰結,被王國維稱為“專作情語而絕妙者”。脫開詞境,這兩句詞也具有很強的闡釋張力,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借用它來形容“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中的第二境,使之不僅可以用來表現戀人之間的真摯愛情,也可用來表達人們對理想、對事業的執著追求和堅定信念,其思想意義因而也得到了很大的升華。(李飛躍)
集評 清·賀裳:“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如韋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之類是也。牛嶠‘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抑其次矣。柳耆卿‘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韋意而氣加婉。”(《皺水軒詞筌》)
唐圭璋:“此首,上片寫境,下片抒情。‘獨倚’三句,寫遠望愁生。‘草色’兩句,實寫所見冷落景象與傷高念遠之意。換頭深婉。‘擬把’句,與‘對酒’兩句呼應。‘強樂無味’,語極沉痛。‘衣帶’兩句,更柔厚。與‘不辭鏡里朱顏瘦’語,同合風人之旨。”(《唐宋詞簡釋》)
鏈接 宋詞主要風格流派之一——婉約派。北宋人已注意到詞中存在宛轉柔美和豪邁雄放兩種風格類型,但最早將兩者對舉論詞的是明人張綎,他在《詩馀圖譜·凡例》中說:“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此說一出,學者多所稱引。清人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引申張綎“兩體”說,明確把詞分為“婉約”與“豪放”兩大派,得到廣泛承認。宋代婉約派上承晚唐五代綺麗柔美的詞風,多寫男女艷情、離愁別緒、個人遭際,形式上講究音律諧協,遣詞造意則追求宛轉深曲、含蓄蘊藉。宋代詞人大多屬于此派,然風格各異:或明麗和婉,或真率沉摯,或風流俊逸,或秾麗艷冶,或清新凄怨,或精工典麗,或峻潔高雅,或密實險澀,遠不能一概而論。此派代表作家,北宋有晏殊、歐陽修、柳永、晏幾道、秦觀、李清照、周邦彥,南宋有姜夔、吳文英等。從北宋起,委婉蘊藉的詞風就被人視為詞的“本色”,明清多數學者更奉婉約派為詞之“正宗”,故此派影響極大。但是,歷代都有學者反對尊婉約而抑豪放;有人還反對把詞分為婉約、豪放兩派,認為這是“似是而非不關痛癢語”(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有人則主張詞應分為“婉麗”“豪宕”“醇正”三派(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九引),等等。當代學者對這些問題也未取得一致意見,但一般認為婉約與豪放是詞風的兩大基本類型,可以說明宋詞偏于陰柔之美和偏于陽剛之美的兩種基本傾向;“婉約派”與“豪放派”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流派,但作為約定俗成的傳統名稱仍然可以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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