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徐君寶妻·滿庭芳》徐君寶妻
徐君寶妻
漢上繁華①,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fēng)流②。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③。長驅(qū)入,歌臺舞榭,風(fēng)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載④,典章人物⑤,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⑥,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后,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注釋 ①漢上:指漢水流域。②宣政:指北宋盛時政和、宣和年間。③貔貅(pīxiū):猛獸名,此處代指元兵。④三百載:泛言兩宋三百年的時間。⑤典章:國家的制度法令。⑥破鑒徐郎:據(jù)唐孟棨《本事詩·情感》中記載:南朝陳太子舍人徐德言娶樂昌公主為妻,見政局動亂,恐將國破家亡,故將鏡子分破,與妻子各執(zhí)一半,約定日后憑破鏡相認。后果由破鏡得以重逢。此處代指其夫徐君寶。
鑒賞 這是一首絕筆詞。元代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記載了關(guān)于這首詞的故事:“岳州徐君寶妻某氏,亦同時被虜來杭,居韓蘄王府。自岳至杭,相從數(shù)千里,其主者數(shù)欲犯之,而終以巧計脫。蓋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殺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將即強焉,因告曰,‘俟妾祭謝先夫,然后乃為君婦不遲也。君悉用怒哉!’主者喜諾。即嚴妝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飲泣,題《滿庭芳》詞一闋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
亂世出英豪,也出烈女。這位連姓氏也沒有留下的女子,卻以如此剛烈的舉動,使人們在為她的堅貞而產(chǎn)生敬畏的同時,也對她所遭受的不幸命運產(chǎn)生憤慨。
上闋以倒敘的手法簡略交代宋末繁華與元兵入侵的經(jīng)過。起筆回憶南宋的承平歲月,用“繁華”二字來概括當時的美好。“漢上”是漢水流域,也是女詞人的家鄉(xiāng)岳陽所在,“江南”泛指包括南宋都城臨安在內(nèi)的長江中下游流域,“宣政風(fēng)流”指北宋政和、宣和年間的太平盛世。從漢水流域到整個長江中下游流域,南宋境內(nèi)一片繁華富庶。“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用“綠”“朱”、燦爛耀眼的“銀鉤”這些光焰奪目的字眼,用“十里”這樣極言其長度的詞語,來渲染當日的盛景。與南渡后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最初的回憶相似,在內(nèi)容的第一部分,滿是對過去純真美好情景的描寫。
忽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美好的事物被迫消亡,承平的生活被刀兵刺破。“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qū)入,歌臺舞榭,風(fēng)卷落花愁。”這五句一貫直下,毫無轉(zhuǎn)折,正如當年元軍入侵南宋時的勢如破竹。女詞人用筆簡潔凝練,只用“卷”“擁”“入”三個動詞,便點出元軍的進攻,“貔貅”說明元軍的兇猛可怖,而“一旦”“長驅(qū)入”都表明元軍入侵時所費時間極短,遭遇宋軍阻力極小。這一方面是寫元軍勢如洪水,另一方面也暗中譴責(zé)南宋軍隊在抗擊元軍時的潰不堪擊。“歌臺舞榭”與“綠窗朱戶”相呼應(yīng),以“風(fēng)卷落花愁”一個形象的比喻,道出南宋覆亡的慘劇。
下闋從大視野落筆,悲悼宋亡之后,最大的損失是:“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俱休。”三百年來南北兩宋,期間積累了多少文明成果,卻被蠻人“掃地俱休”。在個體遭受苦難的時刻,卻不忘國家民族的悲哀,不忘文化典籍的悲劇命運。女詞人之眼界、胸襟,遠超過庸庸凡夫。反觀自身,是“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這一句包含兩重意思,一是女詞人尚處杭州,還未北上大都;另一層意思是“主者數(shù)欲犯之,而終以巧計脫”,此身尚未失貞。這是臨死之前的從容,也是誓死不屈的告白。死意已定,回首過往,又尚有眷戀不舍,那是“破鑒徐郎何在”。徐郎,借用南朝陳亡時徐德言與妻子樂昌公主憑破鏡重逢的典故,同時,徐郎也正是指她的丈夫徐君寶。這語意的雙關(guān)顯出詞人的深意。“徐郎何在”的疑問,是女詞人對于人世最后的不舍。夫妻情深,生死離別,亂世中多少悲劇,都在這一句沒有答案的問句中一筆帶出。“空惆悵、相見無由”直陳內(nèi)心的悲涼惆悵,現(xiàn)實的殘酷無望。痛定思痛,心意已定,唯留人間一句誓言:“從今后,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這是亂世中淪人絕境的無助女子用生命譜寫的堅貞誓言。沈雄在《古今詞話》中評論這一句道:“情死情生,天日為之晦暝也。”元人陶宗儀在記載了這則故事后評論道:“噫! 使宋之公卿將相貞守一節(jié)若此數(shù)婦者,則豈有賣降覆國之禍哉!”這詞中綰合國家悲劇與自身悲劇,沉痛中卻又砥礪不屈,這弱女子詞中體現(xiàn)出的忠貞果敢、至死不渝,讓后人為之動容。
我們可以將這首詞與同時代另一位劉氏女子的詞作相參看:“我生不辰,逢此百罹,況乎亂離。奈惡因緣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為妾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東與西。心中事,把家書寫下,分付伊誰。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軟,笠兒怎帶,柳腰春細,馬性難騎。缺月疏桐,淡煙衰草,對此如何不淚垂。君知否,我生于何處,死亦魂歸。”(《沁園春》)情辭雖有異,但亂世中女子的悲慘命運,由這兩首詞即可明曉。(黃阿莎)
東山絲竹圖 【元】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集評 清·陳廷焯:“上半言往日繁華銷歸一夢,深賁在位諸臣不能匡復(fù),釀成禍亂。下半言典章雖失,大義自在,今日有死而已。詞類義正,凜凜有生氣。”(《詞則·別調(diào)集》卷二)
清·王闿運:“徐君寶妻《滿庭芳》(漢上繁華),寫兵亂國亡,正是不相干人語,非吳梅村所得借口,亦非趙子昂所能說也。”(《湘綺樓選絕妙好詞》)
鏈接 追憶汴京繁華的《東京夢華錄》。此書也稱《夢華錄》,十卷,孟元老撰。元老號幽蘭居士,少從其先人宦游南北。書前自序稱其于崇寧二年(1103)入汴京,卜居城西二十三年,耳聞目睹當?shù)仫L(fēng)俗。靖康之變時避地江南,因追念汴京曩昔繁華,遂據(jù)其經(jīng)歷,撰為是編,并取古人“華胥夢覺”之語名書。全書分為86目,于城市規(guī)模、河橋分布、宮殿位置、街巷宅第、宮觀寺廟,及酒樓食店、諸行交易、般載運輸、雇覓人力、游藝競技、節(jié)日風(fēng)俗、娶婦育子等均詳加記述,內(nèi)容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編次亦頗有系統(tǒng),為研究宋代民俗文化的重要資料。書中述及朝廷典禮、儀衛(wèi),尤委曲周至,與史志所載頗有異同,可資互參。淳熙十四年(1187)趙師俠刊印行世,并跋其后。現(xiàn)存元刊本、明弘治刊本,及《秘冊匯函》《津逮秘書》《唐宋叢書》《說郛》《學(xué)津討原》《叢書集成初編》等本。日本靜嘉堂文庫曾據(jù)元刊本影印。1956年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點校本。1959年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中華書局出版今人鄧之誠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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