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晏幾道·阮郎歸》晏幾道
晏幾道
舊香殘粉似當(dāng)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①。衾鳳冷,枕鴛孤②。愁腸待酒舒③。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④。
注釋 ①一春:整個春季。疏:稀少。②衾鳳:繡在被上的鸞鳳。枕鴛:繡在枕上的鴛鴦。③舒:緩解,排遣。④和:連。
鑒賞 這是一首怨嘆人情涼薄、申抒離愁別恨的感傷之作。居者行者究竟孰男孰女,歷來各有說法難有定論。然而綜觀本詞所寫亦是世間常情,負(fù)心者、癡情者的性別之分,其實(shí)又何曾妨礙我們體味個中情味?人心所同,一般相思,毋論男女,居者行者,甚至也可以是任何人。
上闋寫物是人非、兩情漸薄。“香”“粉”想必是昔日彼此相悅時,他送予她的化妝品,輕抹艷裹,原是建基于那兩心相通的綿綿情意。可嘆的是,滔滔流光中,早已非新的殘舊香粉猶尚芬芳若初,然而當(dāng)時的情意卻不復(fù)這般、今非昔比了。人不如物,人不如物!“恨”中含著思者深深的痛心、嘆惜與無奈。緊下二句交代人情不如之實(shí),“一春”來書“數(shù)行”原已少之又少,本當(dāng)以“唯有”狀之,而竟云“猶有”,是未發(fā)先斂的蓄勢之語,設(shè)置懸念,令人隱隱預(yù)感似乎還有更糟的情況即將剖露。果然到得秋天,來書就更少了。此處之“疏”寓意多重,一謂書信內(nèi)容之少之短,二指時間相隔之長之久,三則并非一般的稀少程度,而是“數(shù)行”“更疏”的疏上加疏,由此托出了“恨不如”的題旨——人情的薄而更薄。“春”“秋”的季節(jié)過渡亦是如此,除暗示行者的離別日久思念日緩?fù)猓瑫r借氣溫漸冷的變化喻人情漸冷的涼薄。“猶”與“更”間的語氣轉(zhuǎn)化,透出了思者的萬般幽怨與無限委屈。
下闋寫孤影自憐、夢想成空。“秋來”之時也正是雁回之際,更是懷人盼歸之心最為熱切熾烈的時刻,卻偏偏行者無蹤且還來書更疏,本已相思難當(dāng),又見織繡于被上、枕上共效于飛的鸞鳳鴛鴦,頓時倍加對比出自己的形單影只,當(dāng)初的同床共寢換成了今宵的孤身獨(dú)眠,睹物傷懷之余更感一片清冷寂寥。無從逃躲的愁郁憂思,想來唯有酒方能緩解這柔腸的九曲百結(jié)了。“待”是等待,亦是期待,至于是否真能如其所愿寬舒愁腸,仍是未知之?dāng)?shù),然而正是這份希冀和確信,令人愈感思者無計(jì)排遣的苦悶難當(dāng)。結(jié)筆兩句亦是以退為進(jìn)、欲擒故縱之法。“成虛”展現(xiàn)了詞中人異乎尋常的清醒冷靜,情知夢中諸事非真,即便歡聚亦不過虛幻一場的假象春夢,“縱”“也”之間的轉(zhuǎn)折,隱隱透出一種不值得希罕寄托的心冷,然而正當(dāng)我們以為“夢魂”不為其所在乎時,筆觸驀地一轉(zhuǎn),謂哪能禁受連夢也沒有的日子。“那堪和”三字,極狀其對“夢魂”的需求與渴望,但在之前理智認(rèn)知的反襯下,顯然詞中人并非耽溺執(zhí)迷于夢中佳期,而僅僅不過是出于聊勝于無的心態(tài),明知是虛仍盼有夢,本已逸出一種飲鴆止渴般的悲哀凄婉,最終卻竟連夢也無一個,教人情何以堪?
本詞上下兩片均是步步鋪墊、層層結(jié)織,處處對比映襯,最終則以遞進(jìn)之法翻深一重,情感沉摯,婉曲跌宕。(郭思韻)
集評 唐圭璋:“此首起兩句,言物是人非。‘一春’兩句,正寫人不如之實(shí),殊覺怨而不怒。換頭,言獨(dú)處之孤冷。‘夢魂’兩句,言和夢都無,亦覺哀而不傷。又此首上下片結(jié)處文筆,皆用層深之法,極為疏雋。少游‘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亦與此意同。”(《唐宋詞簡釋》)
溪山秋色圖(局部) 【宋】趙佶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鏈接 《阮郎歸》詞牌。《阮郎歸》詞調(diào)用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的典故,據(jù)是書記載:東漢明帝時,浙江剡縣有劉晨、阮肇兩位村民,在天臺上采藥,迷路后偶遇二位仙女,遂與之結(jié)為夫婦。半年之后,劉、阮二人還家,不知世間已過數(shù)百年矣。劉、阮遇仙之處,有一棵桃樹,“大有子實(shí),而絕巖邃澗”。唐代教坊曲中有《阮郎迷》,疑為其初名。又名《碧桃春》《醉桃源》《濯纓曲》等。雙調(diào),四十七字,上片四句四平韻,下片五句四平韻。
阮郎歸
晏幾道
天邊金掌露成霜①。云隨雁字長②。綠杯紅袖稱重陽③。人情似故鄉(xiāng)。蘭佩紫④,菊簪黃⑤。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⑥。
注釋 ①金掌:《三輔黃圖》載,漢武帝在長安建章宮前造神明臺,臺上鑄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承接云頭露水,取和玉屑,飲而以求長生。此處借漢說宋,將之作為帝都風(fēng)物代指汴京。露成霜:語出《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②雁字:雁群飛時列“一”或“人”字形,故云。③綠杯紅袖:謂美酒、佳人。稱(chèn):趁。④蘭佩紫:身佩紫蘭,出自戰(zhàn)國楚屈原《離騷》“紉秋蘭以為佩”、《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⑤菊簪黃:頭簪黃菊,重陽節(jié)的風(fēng)習(xí)裝束。簪,插,戴。⑥“清歌”句:典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此處反用其意。清歌,不用樂器伴奏的歌唱,亦指清亮的歌聲。
山水花卉圖之秋菊 【明】 李流芳 上海博物館藏
鑒賞 此為詞人晚年客居異鄉(xiāng)時重陽宴飲的感懷之作。
開篇兩句寫秋景,點(diǎn)出當(dāng)前時令,隱寓懷土之情,為下文“重陽”“故鄉(xiāng)”之伏筆。“金掌”是帝都風(fēng)物,“天邊”謂其高,亦喻其遙,暗示了此際作者的遠(yuǎn)離京城。“露成霜”本為等閑秋信,不必特定區(qū)域始有之,而詞人卻沉浸于自身緬思獨(dú)念及那金掌承盤中的露水變化,此亦暗示了他對京城非同一般的情感。秋空“雁字”是歸飛陣形,落在別有懷抱的作者眼里,不難想知他勢將觸目增感。群雁過處,云即“隨”之變“長”,可見秋云之輕之薄之短之寥,同時狀出了雁群的飛動之勢與空氣的流動之勢。看似不過兩句景語,但卻蘊(yùn)涵著詞人濃厚深沉的情懷思量,高寒蕭冷中“悲涼”之感油然萌生。歇拍兩句由遙遠(yuǎn)的秋空秋思轉(zhuǎn)到眼前的切身感受。托出“重陽”這總令行人惆悵的節(jié)日,于是便更能體會作者懷思之所由生。家園親友,恰是獨(dú)為異鄉(xiāng)異客者每逢佳節(jié)的至痛,而詞人何其幸,竟能處身于這令他有感賓至如歸的“人情似故鄉(xiāng)”之境地;但又何其不幸,畢竟無論如何酷“似”也終究不會“是”。“人情”意涵極廣,包括世態(tài)、民風(fēng)、情味等,不妨視為一種人與人、人與己間的交往互動所綜合形成的、為作者所感受的環(huán)境氛圍。“綠杯紅袖”是兩重表達(dá),從小山詞集一系列的狂篇醉句中即可知,它在詞人少時快意的故園生涯中占據(jù)了絕大部分,也無疑是此番宴飲之所以能構(gòu)成“人情似故鄉(xiāng)”的要素之一,更是他“稱”“理”“欲”“換”所依賴的動力。“稱”字藏著深深的無奈苦澀。上片四句環(huán)環(huán)相扣,想起“金掌”是因?yàn)樗寄睢肮枢l(xiāng)”,思念“故鄉(xiāng)”是由于緬懷“人情”,而“人情”則是基于那以“綠杯紅袖”為象征的往日過從,個中囊括了故園、親友、家境、年華等的追憶。
過片承接“稱重陽”言行樂之實(shí)。“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唐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身佩紫蘭、頭插黃菊,一邊是不落于俗的高潔意趣,一邊是隨眾從俗的風(fēng)習(xí)參與,既然決定了要“稱”,于是就要重拾昔日意態(tài),“狂”包括性情與行止,而其最直接的外現(xiàn)結(jié)果則是下文言及的“沉醉”,然而此狂畢竟已“舊”,若欲重拾,不僅須“理”之,且須“殷勤”理之,足見這早已不是現(xiàn)今的他所能保有的、也久已荒廢的情態(tài),但卻偏欲試圖喚回。所謂狂,本是一種不羈不矯的隨性放縱,而如此的強(qiáng)行作狂,在“殷勤”熱切的襯托下,卻只令人倍覺心酸。如此之狂,亦只能狂在表面的酣飲,卻狂不到內(nèi)心的滄桑,他情知清醒中的自己無法辦到,是以便把希望寄予杜康。“沉醉”從“綠杯”來,可作兩層意理解:一是盼望能借由同樣的狂飲來回復(fù)昔日的暢快心境,或退一步言,則是至少讓自己醉得酩酊朦騰忘了傷痛,唯愿能把深心“悲涼”給“換”了去。“欲將”是擬劃之語,結(jié)果如何乃至于是否可行均尚屬未知,遂有結(jié)句“莫”字之勸,誠恐這源自“紅袖”的“清歌”會亂了自己的算盤,聲聲凄切,則不僅換不走悲涼,反倒更增哀惋,痛斷柔腸。詞至此完篇,至于最終是否一切如作者所望得“換悲涼”、清歌不“斷腸”,他卻終究不肯作一決絕之語,令人更覺悠遠(yuǎn)不盡。
與小晏的其余詞作相比,本篇雖情摯如故,在感慨上卻遠(yuǎn)為深沉,同樣是懷舊的題旨,但已不是對特定的某人、某事、某時、某地之緬懷與憂傷進(jìn)而陷溺其中難以自拔,而是他的夢已醒了,不再終日活在回憶的畫面里,企圖在現(xiàn)實(shí)中尋法填缺,渴望喚回的也不再是人事依舊的去日重來而僅僅是那失落了的個人心境——并且是暫時的,蒙上了濃濃的滄桑悲涼之感,那是在終于明白全部都已徹底成為歷史后,一種暮年回顧平生的蒼涼與寂寞。陳匪石將此篇推許為《小山詞》中“最凝重深厚之作”(《宋詞舉》),誠非虛言。(郭思韻)
集評 清·況周頤:“‘綠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思。‘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fā)見于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沉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沉著厚重,得此結(jié)句,便覺竟體空靈。”(《蕙風(fēng)詞話》卷二)
唐圭璋:“此首起兩句,言霜寒云薄,是深秋冷落景象,令人生悲。‘綠杯’兩句,言所以欲暫圖沉醉,藉解悲涼者,一則因重陽佳節(jié),一則因人情隆重。換頭三句,言重陽行樂之實(shí)。‘欲將’二字與‘莫’字呼應(yīng),既將全詞收束,更覺余韻悠然。”(《唐宋詞簡釋》)
鏈接 重陽。古以九為陽數(shù)之極,故稱農(nóng)歷九月九日為重陽,又因民間風(fēng)俗而有“登高節(jié)”“菊花節(jié)”等名。重陽節(jié)來歷說法不一,基本以辟邪、去災(zāi)、延壽、休憩為旨,在唐代時已是極普及的民間節(jié)日,有登高、游宴、賞菊、飲菊花酒、吃重陽糕、插茱萸、簪菊花等同樂習(xí)俗,歷代盛行,源遠(yuǎn)流長,唐宋詩詞中尤多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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