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沈。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謝靈運是中國山水詩的開山祖。他雖出身于東晉豪門貴族，卻因朝代更迭、皇室傾軋而屢遭貶謫和排擠，一生郁郁寡歡，“常懷憤憤”。在失望和憂慮中，謝靈運縱情山水，游心皋壤，寫下大量描繪自然景色的山水詩。這首《登池上樓》，便是他作永嘉太守時，久病初愈，登樓眺望的感慨之作。

詩的前六句，首先吐露出仕途失意的苦悶和憂郁。詩人以潛伏的虬龍和高飛的鴻雁起興，表現出在政治傾軋面前進退維谷、無可奈何的心情。詩人以為虬龍能以深潛而自媚，鴻雁可待奮飛而揚音，可自己如今進德出仕，不能為用，退而自養，又不任力耕，故有愧于直上云霄的飛鴻和棲川淵沉的虬龍?！搬叩摲锤F海，臥痾對空林”，在政治排擠中，詩人被迫來到邊遠的海淀之地永嘉任太守。被郁悶和憂慮所纏繞，整整一冬，患病不起?！棒勒砻凉澓睿介_暫窺臨”。終目臥病在床，使詩人感覺不到季節的變化。一日久病初愈，禁不住揭開帷簾，登樓臨視。“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剎那間，詩人被溫馨的大自然緊緊擁抱住了。那親切而清新的氣息，把詩人心中久郁不化的煩悶洗濯一凈。他貪婪地側耳傾聽洶涌澎湃的波濤聲;他陶醉地眺望崴峨蔥翠的山巒?！俺蹙案锞w風，新陽改故陰”。這時詩人才恍然覺得，春天來了!初春的日光，把殘存的寒氣一驅而散，大地回暖，萬物都呈現著勃然的生機。這使詩人心中蕩漾起生命的歡歌和青春的喜悅。觸目小園“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滿塘的青草碧綠葳蕤，一園的鳴禽都換了種類。這嫵媚的春光，給詩人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安慰和愛撫。他多想時光永恒在這一點上，可是“初初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眼前的景色，使詩人油然升起一股幽深的傷春之情。他想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豳歌，他憶起“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楚歌。春光象征著光明、生命、仁愛、美好，可人世間卻充滿著黑暗、傾軋、孤獨和冷寂?！八骶右子谰?，離群難處心”。詩人遠離親朋好友，獨處邊遠之地，覺得歲月是這樣難熬?？墒牵娙嗽敢远菔离[居、潔身自好。因此，全詩以“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結句，詩人把自己出任永嘉太守看作遁世歸隱，以為堅持節操豈止古人能夠做到，遁世無悶在我已征驗實現了。

中國古代美學家釋皎然曾標舉謝靈運“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采而風流自然”。這是頗為中肯的。在謝靈運之前，文壇盛行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的玄言詩。盡管從山水能“以形媚道”的玄趣出發，不少士族文人模山范水，作為點綴，但終因他們不過是在優裕的物質條件和佳麗的江南山水中，過著清談玄理和登臨山水的悠閑生活，故山水寫來呆板無味、毫不見生氣。從這首《登池上樓》可以看出，謝詩已經完全沖破了玄言詩的藩籬，在謝靈運筆下，山光水色充滿著濃郁的人情味，成為詩人真誠的朋友和情感的寄托。象著名的“池塘生春草”兩句，以其清新天拔、意趣生動，歷受評論家的賞愛，以至后人竟傳言此句乃詩人夢中所得，猶有神助。而這正是詩人真于情性、自然興會的產物。以此，謝靈運才給了山水詩以真正的生命，確立了它在文壇的優勢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