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辛棄疾·水龍吟》辛棄疾
辛棄疾
老來曾識淵明①,夢中一見參差是②。覺來幽恨③,停觴不御④,欲歌還止。白發西風,折腰五斗⑤,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⑥,東籬自醉⑦,應別有,歸來意。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⑧。吾儕心事⑨,古今長在,高山流水⑩。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11)。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12)。
注釋 ①淵明:東晉陶潛,字淵明。②參差(cēncī):差不多;幾乎。③覺:醒。④觴(shāng):酒杯。御:用。⑤折腰五斗:陶淵明為彭澤縣令,因不愿為五斗米向鄉里小人折腰而辭官歸隱。⑥北窗高臥: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⑦東籬:陶淵明組詩《飲酒》:“采菊東籬下。”⑧“須信”句:言陶淵明精神不死,至今仍有凜然生氣。《世說新語·品藻》載庾道季語:“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凜凜恒如有生氣。”⑨吾儕(chái):我輩。⑩高山流水:喻知音。此處也指隱居生活。(11)“富貴”三句:即使他年富貴,也應無味。《世說新語·排調》載,有人戲問謝安,大丈夫不當富貴嗎,謝安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直饒,即使。(12)“甚東山”三句:當年隱居東山的謝安是為天下蒼生而再度出仕的。蒼生,百姓。
伯牙鼓琴圖 【元】 王振鵬 故宮博物院藏
鑒賞 這首詞的具體寫作時間不詳,作于晚年閑居期間的可能性比較大。它是辛棄疾暮年心境的寫照,但非直抒胸臆,而是以陶淵明和謝安兩個歷史人物為媒介,通過對他們的人生選擇的評論和體悟表達自己的人生態度。
整首詞涉及的典故明確圍繞陶淵明和謝安二人,但句與句之間的思想脈絡微妙復雜,不易尋繹,讓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意圖,這是詞人心境之復雜的折射。
陶淵明和謝安都是辛棄疾十分推崇的人物,尤其是陶淵明,屢屢出現在稼軒詞中。詞人筆下陶淵明的形象是多層次的,并不局限于一個不肯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田園的高士。他在《賀新郎》(把酒長亭說)里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以風流絕代的陶淵明、諸葛亮暗比才氣縱橫、壯志凌云的陳亮。朱熹在《清邃閣論詩》中指出:“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把陶淵明跟諸葛亮放在一起,并用他們類比陳亮,可謂獨具慧眼。詞人對陶淵明的認識是深刻而獨到的,到了晚年更是如此。隨著人生閱歷的逐漸豐厚,作者對陶淵明的處世態度經歷著不斷地再認識,到寫作這首詞的時候,他已經將陶淵明引為異代知己,他說自己在夢中見到的陶淵明與平素想象中的相差無幾,陶淵明已融入他的生命中,他能夠感其所感,憂其所憂,夢醒后的幽恨既是他自己的,又是陶淵明的,而幽恨的內容以及這首詞的主題大致不離“出處”這個永恒話題。夢醒后所要面對的殘酷現實令人無心飲酒,無意放歌。隱居后的陶淵明并不如人們想象的一般只有采菊東籬、開軒面圃的悠然自得,他的內心其實是充滿矛盾的;同樣,閑居的稼軒雖寫了不少瀟灑放曠的閑適詩,表達甘于歸隱的態度,其實并未擺脫內心的壓抑和焦慮。陶淵明不堪忍受折腰事小人的恥辱自然是歸隱的一大理由,但他放棄功名,選擇北窗高臥、東籬自醉的原因真的僅限于此嗎?“應別有,歸來意”六字相當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心中深徹的悲涼,歷盡滄桑以后的他已認識到朝事之不可為,建功立業的夙愿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時代的悲劇和個人的悲劇似成定局,而陶淵明當年的選擇里也正包含著這種悲劇意識。
下片接著寫自己與陶淵明的心靈相通、精神相續。陶淵明精神不死,至今仍有凜然生氣,作者在自己身上發現了它,雖有古今之別,但兩人所懷的心事是相同的。“高山流水”語意雙關,既比喻知音,又指代隱居生活。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真正的知音即便相隔千載也能體味到同樣的意境、選擇相似的人生,只是他們彼此間無須多言的會心會意讓讀者頗費思量。
下片的后半部分轉而寫東晉名相謝安,他曾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而不出。辛棄疾的《念奴嬌》(我來吊古)曾用了大量篇幅寫“安石風流”。謝安避富貴唯恐不及,稼軒也說“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最高樓》)。謝安當年東山再起只為蒼生,不為富貴,詞人也有此等胸襟抱負,他期待著光復神州,挽救蒼生,他羨慕謝安、裴度這些名相既成就了功業,又不失“綠野風煙”“東山歌酒”(《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逍遙,只是歷史沒有給他這樣的機遇。(劉珺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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