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凝式
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非。
草圣本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
楊凝式(873—954),五代書法家。字景度,號虛白、希維居士等。陜西華陰人。唐末為秘書郎,歷仕梁、唐、晉、漢、周五朝,官至太子少保,人稱楊少師。善文詞,尤工行草,存世書跡有《韭花帖》、 《夏熱帖》、 《盧鴻草堂十志圖題跋》等,刻本有《步虛詞》等。
這是楊凝式題于懷素(見戴叔倫《懷素上人草書歌》賞析)帖后的一首七絕。酒狂,指懷素。這位長沙僧人性格疏放,不拘細節,尤嗜酒, “一日九醉”,時人因稱其書為“醉僧書”。他每當酒酣興發,遇見寺壁、里墻、衣裳、器皿,無不揮毫書寫。懷素《自敘帖》曾引李舟語云: “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正因為如此,人們也稱懷素為“酒狂”。
先賞析這首詩的第三、四句。它以對偶的形式題詠道:“草圣本須因酒發,筆端應解化龍飛。”其意在題贊酒狂懷素的草書藝術。
草圣,除了稱漢代的張芝外,一般還指唐代的張旭,其實,以狂繼顛的懷素及其草書也可稱為草圣。顏真卿的《懷素上人草書歌序》就說: “開士懷素,僧中精英……性靈豁暢,精心草圣。”楊凝式詩是說,懷素的草書本來就必須憑借酒興而盡情任性,縱橫揮灑。關于這一點,可舉出一系列題詠懷素草書的詩句為證:
有時興酣發神機,抽毫吮墨縱橫揮……狂來紙盡勢不盡,投筆抗聲連呼叫。 (唐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
醉來把筆猛如虎,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拿亂抹無規矩。 (唐釋貫休《觀懷素草書歌》)
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懷素《自敘帖》引竇冀詩)
這都說明,對于酒狂懷素來說,酒有“興”、 “發”其藝術神機的作用。
把懷素草書飛動的氣勢美和盤旋的線條美比作風雨龍蛇者,在唐代也大有人在。或說“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馬云奇《懷素草書歌》);或說“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風旋雨聲滿堂” (懷素《自敘帖》引張謂句);或說“風聲吼烈隨手起,龍蛇迸落空壁飛” (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或說“若教臨水照,字字恐成龍” (韓偓《草書屏風》)……這類詩句,生動傳神,極盡描繪、想象之能事,然而又幾成模式。楊凝式則吸取了這類詩作的意象,把懷素筆下的氣勢、線條之美歸結到“酒狂”上去。正因為草圣因酒而發,才使得書家激情奔放,所以人們應該由此懂得筆端線條似能化龍飛去的草書三昧。
然而這首論書詩更值得重視的是,它不是尾隨唐代詩人,只寫懷素的酒酣興發及其書法的龍蛇飛動。馮班《鈍吟書要》寫道: “古人醉時作狂草,細看無一失筆,平日工夫細也。”楊凝式對于懷素草書的龍蛇飛動,除了歸結到“酒”上,而且還歸結到平日練書的過細工夫上去。因而詩的第一、二句,似乎是平淡的敘述,其實卻值得深味。
“十年揮素學臨池”。懷素有著長期的臨池工夫,十年,極言其學書時間之長。楊凝式這句詩,決不是憑空杜撰,而是有其活生生的事實作為依據的:
據唐李肇《國史補》載,懷素“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冢”。宋朱長文《續書斷》也說:懷素“始其臨學勤苦,故筆頹委,作筆冢(隆起的墳墓)以瘞(埋葬)之”。懷素的“筆成冢”,和草圣張芝的“墨成池”一樣,不正是鍥而不舍,勤學苦練的象征嗎?
據宋代陶谷《清異錄》、陳思《書小史》載,懷素因貧窮無紙可書,還種芭蕉萬余株,以蕉葉供揮灑,名其庵曰“綠天”。他又曾漆一盤和一方板,用以練書,久而久之,盤、板均穿……這又表現了何等勤奮、刻苦的精神!
還值得一提的是,懷素和王羲之一樣,他那虛心好學、多方求師的事跡也令人感動。 “始識王公學衛非”,這是借王公——“書圣”王羲之來贊頌懷素。
王羲之少時曾從衛夫人學書。衛夫人(272—349),東晉女書法家。姓衛名鑠,字茂漪,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汝陰太守李矩妻。工書法,師鐘繇,正書妙傳其法。后來,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一文中寫道:
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 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
這就是工羲之轉益多師、取法乎上的著名故事。他多方遠游,親眼看到了秦、漢、魏諸家名跡,終于“始知學衛非”。而作為草圣的懷素,也有類似的言行。他在《自敘帖》中寫道:
懷素家少貧,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未能遠睹前人奇跡,所見甚淺。遂擔笈(挑著書箱)杖錫(執著僧人出門所用的錫杖),西游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綜合吸取其書藝之長)。遺編絕簡(前人留下的名著奇跡),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無疑滯。
懷素也是不辭遠游,求教當代名家, 尋訪前人遺跡,融之于心胸,博采于筆下,于是豁然開朗,進入于一個新的境界……
楊凝式的《題懷素酒狂帖后》一詩的主題,似是“草圣本須因酒發”,其實可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第一、二兩句。懷素草書的“化龍飛”,除了“因酒發”而外,更主要的還在于刻苦臨池、博采眾家。筆禿千管,墨磨萬錠,“龍”正是從這里起飛的。這就是楊凝式這首論書詩較之唐人一系列題詠懷素詩篇的更為警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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