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姜夔·永遇樂》姜 夔
姜 夔
次稼軒北固樓詞韻①
云鬲迷樓②,苔封很石③,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④,千古空來去。使君心在,蒼厓綠嶂,苦被北門留住⑤。有尊中酒差可飲⑥,大旗盡繡熊虎⑦。前身諸葛,來游此地,數語便酬三顧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⑨。中原生聚,神京耆老⑩,南望長淮金鼓(11)。問當時依依種柳(12),至今在否。
湖山平遠圖(局部) 【明】顏宗 廣東省博物館藏
注釋 ①稼軒北固樓詞:指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詞。②鬲:同“隔”。迷樓:揚州的一座樓,在鎮江北固山對面,隔一條江,為隋煬帝游幸江都時所建。《古今詩話》記載隋煬帝臨幸時曾曰:“使真仙游此,亦當自迷。”③很石:鎮江北固山甘露寺內的一塊伏羊狀石頭,人稱很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四引《蔡寬夫詩話》云:“潤州甘露寺,有塊石,狀如伏羊,形制略具,號很石。相傳孫權嘗據其上,與先主(劉備)論曹公。壁間舊有羅隱詩板云:‘紫髯桑蓋兩沉吟,很石空存事莫尋。’”④汐:夜潮曰汐,此泛指海潮。⑤北門:《舊唐書·裴度傳》:“(唐開成二年)文宗遣吏部郎中盧弘往東都宣旨曰:‘卿雖多病,年未甚老,為朕臥鎮北門可也。’”北門,指鎮守北方邊廷的門戶。⑥“尊中酒”句:用桓溫的典故,《晉書·郄超傳》載桓溫云:“京口酒可飲,兵可用。”⑦盡繡熊虎:將猛將比作熊虎,盡繡熊虎,象征軍士勇猛過人。⑧三顧:劉備為請諸葛亮出山曾三顧茅廬。三國蜀諸葛亮《前出師表》:“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⑨征西路:東晉桓溫曾拜征西大將軍,在京口一帶率領軍隊北征苻秦。⑩神京耆老:指北宋都城汴京的父老。六十日耆。(11)長淮金鼓:長淮指淮水,南宋時中原地區成為金軍占領區,淮水變成北方的前沿陣地。長淮金鼓指北征的出軍號令。(12)依依種柳:《晉書·桓溫傳》載,桓溫自江陵北行,經少時所種柳處,皆十圍,慨然嘆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南北朝庾信《枯樹賦》:“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鑒賞 一位優秀的詞人,作品風格必然是豐富多樣的。在姜夔的詞中,不但有溫婉秀雅、兒女情長的妙品,亦有鏗鏘激越、擲地有聲的佳作。這首《永遇樂》可謂姜夔詞中的別調,它一改姜詞溫柔婉約的氣質,而注入了剛健雄渾的豪情。
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抗金名將辛棄疾由浙東安撫使被派知鎮江府,當年秋,他登上北固山,賦出了“氣吞萬里如虎”的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姜夔這首詞系為次和稼軒此篇原韻而作。辛詞借登臨懷古抒發為國獻身的英雄主義情懷,詞中典故牽連,大氣磅礴;姜詞則仿照辛詞的風格,表達了對英雄的贊揚和對北伐事業的關心。因為是次韻,所以姜夔這首詞在結構和內容上與辛詞多有綰合之處,但它又自出機杼,表現出與辛詞迥異的特征。
開篇即借歷史陳跡抒發英雄人物已隨風逝去的感慨。“迷樓”對“很石”,“云鬲”對“苔封”,對仗十分工穩。歷史的河流沖刷盡了一切豐功偉績,只留下些許殘跡供后人憑吊,詞人登上北固樓,看到迷霧重重,苔痕斑斑,想到那些建立了偉大功勛的人再也見不到了,不由心生感慨。開篇三句起得蒼涼沉郁,與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有異曲同工之妙。接著詞人仍然圍繞北固樓,寫它周圍的景色。無論是秋煙中的鐵騎,還是寒汐中的船只,都給人空漠的感覺,它們自來自去,歷千年而不變,辛棄疾的“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表達的亦是同樣的感慨。
上闋充滿了對辛棄疾的欽佩之情。辛棄疾南歸后二十幾年一直致力于抗金復國的大業,然而卻一直遭到投降派的排斥,四十二歲就被罷職閑居上饒,此次再被啟用,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雖然遇到了報效國家的大好機會,但仍然困難重重。所以提到他的復出,不得不提一提他的隱居生活。“蒼厓綠嶂”形容上饒的景致清新怡人,辛棄疾在此隱居,已經醉心于這里的山水,然而他卻為了家國大業拋棄了個人的閑情逸致,“苦”字充分表達了辛氏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下筆曲折拗峭。詞人對抗金大業的前景還是充滿信心的,所以他以欣悅的口吻描寫了辛帥旗下盡是豪杰良將的局面。“尊中酒差可飲”化用桓溫“京口酒可飲,兵可用”之意,充滿豪俠氣概。
下闋緊承上闋,仍然是頌揚辛棄疾的雄才大略。詞人將他比作三國時期的諸葛亮,不但具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獻身精神,而且足智多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當年孔明來江東舌戰群儒,“數言”之間使孫劉聯合,于赤壁大破曹軍,答謝了劉備的“三顧”之恩。在這里則突出了辛棄疾的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樓外冥冥”三句,又暗含了將辛棄疾比作桓溫之意。桓溫曾做過晉的征西大將軍,他率兵討伐苻秦,經過京口,把這里當作他北伐的戰略要地。如今辛棄疾要商討抗金大計,定不能忽視了這個重要的地方,所以描寫樓外的風景便具有了現實的意義。接著詞人寫了中原父老對北伐的態度,“南望長淮金鼓”表明他們對于南宋派兵收復中原失地充滿了渴望,北伐抗金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正義之戰,這就使人們對最后的勝利充滿了信心。末兩句以桓溫北伐看到昔年種植的柳樹都已長大而陡生感慨的典故收束全篇,寄托了辛棄疾渴望揮師北進的急切心理,這不僅僅是辛氏一個人的熱望,也是詞人和南北父老共同期盼之事。此以虛擬之筆寫出,更具深厚意味。(常迎春)
鏈接 南宋詞壇“復雅”風潮的理論總結——“雅正”之說。南宋初年王灼在其《碧雞漫志》卷一首倡這種作詞風格:“中正則雅。”宋末張炎則對“雅正”的標準進行了具體論述,其《詞源》卷下《雜論》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物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柳永)、伯可(康與之)不必論,雖美成(周邦彥)亦有所不免。”又云:“辛稼軒(棄疾)、劉改之(過)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馀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張炎論詞,主張和平雅正,尤其推崇以姜夔為代表的“清空”而古雅的詞風,因而他既批評周邦彥等人的“軟媚”和“為情所役”,以致“意趣不高遠”的傾向,要求不忘“志之所之”;同時又反對辛棄疾一派言志抒懷“過度”,“使事或失之伉”“叫囂使氣”之偏。力圖使詞體文學不離本位,守住“緣情”的正宗,不至于與詩文合流,既“摒去浮艷,樂而不淫”,又力避“豪氣”,使詞風不致縱放逾規,以達到姜夔那樣的“不唯清空,又且騷雅”的理想。由此可見,張炎的“雅正”說,涉及詞的思想內容、聲韻格律及藝術風格等諸多方面,是作為一整套藝術規范提出來的。這一作詞規范,既立足于詞“別是一家”的“本色”論,又吸取了儒家“溫柔敦厚”“合度中節”等詩教原則。“雅正”說實際上是對流貫南宋一代詞壇“復雅”風潮的理論總結,對于后代詞的創作,尤其是對清代浙西詞派有重大的影響。但它獨尊一體一派,排斥別體別派,且過度重視寫作技巧和音律聲韻,忽視詞的社會意義,其偏頗和局限也十分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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