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方山子傳
方山子(1),光、黃間隱人也(2)。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3),閭里之俠皆宗之(4)。稍壯,折節(jié)讀書(5),欲以此馳騁當世(6),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7)。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 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8),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9)! ” 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10),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 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11)。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huán)堵蕭然(12),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13),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14),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 方山子怒馬獨出(15),一發(fā)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16),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17),當?shù)霉伲箯氖掠谄溟g,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 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18),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19)?
〔注釋〕(1)方山子: 陳慥,字季常,蘇軾友人,貴家公子,隱居不仕。(2)光:光州,今河南省潢川縣。黃:黃州。(3)朱家、郭解:均為漢時游俠,見《史記·游俠列傳》。(4)閭里之俠: 鄉(xiāng)間的豪俠之士。宗之:崇拜他。(5)折節(jié): 改變節(jié)行。(6)馳騁當世:在當代施展才能。(7)岐亭:在今湖北省麻城縣西南。(8)方聳:方形而高聳。(9)豈:其。方山冠:唐宋時的隱士帽。遺像: 遺制。(10)謫居于黃: 指元豐三年正月,蘇軾貶謫黃州。(11)矍然:驚訝地看的樣子。(12)堵:墻。蕭然:空洞無物。(13)使酒:喝醉酒后發(fā)性子。(14)岐下: 岐山下,指今陜西省鳳翔。(15)獨出:走在前頭。(16)精悍:精明強干。(17)世有勛閥:世代有功勛。(18)陽狂;佯狂。垢污:涂抹污垢。(19)儻:或許。〔鑒賞〕《方山子傳》是蘇軾在宋神宗元豐年間,貶官在黃州時寫的一篇傳記體散文。歷代人物傳記作品并不罕見,但蘇軾這篇散文,卻有其不同凡響的獨到之處。全文僅四百多字,可貴之處在于文章沒有平鋪直敘地介紹人物的姓氏、鄉(xiāng)里、家世、生平等等,而有點象電影一樣,摘取了幾組鏡頭,從幾個側(cè)面,向讀者介紹了人物,跌宕起伏,波瀾有致。貌似不聯(lián)貫的幾個片段,看過之后,作者所要介紹的人物——一個有血有肉、見心靈、見性格、須眉欲動的陳季常,好象就站在讀者面前了。
文章起筆就很突兀。方山子,顯然不是人名。是綽號嗎? 綽號又何由而來? 擁有這個綽號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蘇軾那支才情橫溢的筆,使用了類似近代電影的蒙太奇手法,首先推出了一個特寫鏡頭,讓人們儼然看到了這樣一個隱者形象: 頭戴方山冠峨然聳立; “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這,就是人所習稱的“方山子” 。方山子生平行事又是如何呢? 蘇軾用粗線條筆法,介紹了方山子畢生,包括少年、壯年、老年三個階段。“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從這里可以看出方山子身上不但有豪俠之氣,而且頗為人所崇敬,具有一定的號召力,身邊有一群追隨者。“稍壯,折節(jié)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任俠使氣的少年,入壯年之后開始追慕知識,且希望以此走上經(jīng)邦濟世的道路。說明方山子不是一個血氣之勇的人了。歷世較深,他的胸襟更為開闊,有志于為國為民。可是他的理想沒有實現(xiàn),“然終不遇” ,這四個字里隱含著多少辛酸! 方山子坎坷、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東坡雖未細道其詳,卻已明白地告訴了讀者,在當時,有志有識者,是不能盡如其意的。及至晚年,他只有“遁于光、黃間” ,“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 方山子的淡泊自守,退隱岐亭,顯然是“不遇” 的必然結(jié)果。
文章的開頭,給讀者畫出了一個不平凡的隱者的輪廓。隱者姓氏,并未露出。蘇軾在這里仿佛給讀者設(shè)置了一個懸念: 這位隱者到底是誰呢? 蘇軾為什么要寫他? 他有什么事跡? 這一連串疑問,引起讀者好奇心,感到非讀下去不可。下面一段,筆鋒陡轉(zhuǎn)。蘇軾偶過岐亭,卻意外地遇見了這位與世不相聞、滿身奇氣的隱者,廬山真面頓然揭開,使得蘇軾不禁驚呼起來,原來這位“人莫識也” 的隱者,卻是與蘇軾相識,且為故舊之交的陳季常。至此,方山子姓名始露,讀者的疑問,也得到了一個解答。這一段著重介紹了陳季常的宦海升沉,以及他安于淡泊、怡然自樂的精神。作者并沒有用很多的對話來表達這兩點,而以突出陳季常的神態(tài)和蘇軾至其家之所見來描繪的。“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 這里面的潛臺詞何其豐富: 陳季常了解到蘇軾陷臺獄,幸而得脫,被貶黃州等情況之后,“俯而不答” ,陷入了沉思,多少憤慨、惋嘆、不平,盡在其中; 然后是“仰而笑” ,這一句,是與前文“終不遇” 相呼應(yīng)的,陳季常聯(lián)系自己的際遇,認為時事如此,幸與不幸,得意與失意,只應(yīng)置之一笑罷了。這一笑是溶眾多濃色于淡色之中,見出東坡的文筆,約中有博。東坡至陳季常家中之所見,更進一步顯出了陳季常的精神境界: “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對于這種“室內(nèi)無長物,窗下有清風” 的生活,不見蹙然愁苦,相反,全家上下都怡然自得。這說明陳季常的風標,已不是他一人所獨有,而使他全家人都受到熏陶了。
然后,象峰回路轉(zhuǎn)一樣,推出了兩組回憶鏡頭,倒敘方山子的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 ,活畫出一個豪爽不羈、仗義疏財?shù)膫b義少年形象。作者選取了一些典型的瑣事,寫出陳季常不同于一般富家子弟: “前十有九年,……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 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 意態(tài)橫生的寥寥幾筆,寫出了方山子有異于眾人的武功、箭法。這一身由于勤學苦練而得出的武功,是不是方山子僅為了用于游獵嬉戲呢?不是!東坡緊接著做了回答: “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 至此,讀者進一步認識了陳季常的真面目,原來是一位滿腹文韜武略,“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 ,而隱居窮山僻壤的豪士。這樣一位有用之才,何以會長期不遇呢? 對此,東坡并沒有多用筆墨,而只是出之以跌宕有致、橫空而來的片斷敘述,留給讀者以弦外余音。
寫到這里,東坡意猶未盡,緊鑼密鼓地又推出了第二組回憶鏡頭,不由引起人們的深思: 是不是方山子自幼清貧,以致家徒四壁還能怡然自樂呢?非也! 原來他竟是宦門之后,廣有田園: “世有勛閥,……園宅壯麗與公侯等……亦足以富樂。”有這一段敘述,顯出了方山子更奇特的一點: 對勛閥田園“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 。這不是難以理解嗎?不! 東坡在最后用了一句引而不發(fā),含蓄萬端的反問做了回答:“此豈無得而然哉?”這一不回答的回答,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文章最后的一小段,“余聞光、黃間多異人…方山子儻見之歟?”表面看來,似已與全文無涉,但細細品味,卻與《史記》的“太史公曰”多么酷似!
總起來看,東坡的《方山子傳》有幾點獨到之處:
第一,如果平鋪直敘,再夾雜些議論,反而冗長蕪雜,坦露乏味。東坡大手筆,決不取此,而是幾回幾轉(zhuǎn),一抗一墜,使文勢如畫蘭之筆,似斷實續(xù)。摘取方山子早年游俠、晚年隱居的二三事,突出其幾個側(cè)面,使讀者一步步看清了方山子的全貌。恰如神龍在空,僅露其一鱗一爪,而想見其全身。劉大櫆評東坡此文,有“煙波生色” 之語。這四字確乎道出其中妙境。
第二,文筆極盡精練之能事。言有盡而意無窮,留給讀者無邊的回味和思索。這一特色前文已有涉及,就不贅述了。
第三,東坡在總結(jié)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本文正是如此。每段中都有幾句,本應(yīng)為濃墨重彩之處,而作者卻以淡色出之。這正是陶淵明“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韻味,往往給讀者以更強烈的感受,更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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