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貞吉·留客住》原文賞析
鷓 鴣
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聲聲不斷,只勸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織,正復何事關卿?頻寄語: 空祠廢驛,便征衫濕盡,馬蹄難駐。
風更雨,一發(fā)中原,杳無望處。萬里炎荒,遮莫摧殘毛羽。記否越王春殿、宮女如花,只今惟剩汝。子規(guī)聲續(xù),想江深月黑,低頭臣甫。
康熙十二年(1673) 爆發(fā)的“三藩之亂”給予曹貞吉以極深的刺激。由于其胞弟曹申吉陷身于吳三桂的叛亂中,貞吉是心境既亂而處境甚危。曹申吉,字錫余,號淡庵,幼貞吉一歲,順治十二年(1655) 以二十一歲之齡中進士,可謂年少得志。康熙初深得清圣祖賞識,曾作為特使祭祀南岳。康熙十年(1671) 出任貴州巡撫,年僅三十七歲即榮為方面大臣。誰知二年后吳三桂叛清,一起兵盡俘黔貴督撫,曹申吉行跡變得撲朔迷離,真相不明。“三藩”亂平后,康熙定申吉為 “逆臣”,到雍正朝撤銷“逆臣”之讞,然未作明確論定,直至乾隆朝才又正式批準入“忠烈祠”。當康熙定曹申吉為“逆臣”時,作為胞兄的曹貞吉其心情固可想見;而在未定罪案前,對手足情親的兄弟孤懸天外、音聞中斷、行蹤難明,貞吉愁思百端,焦憂無端,心靈的創(chuàng)痛實在難以言喻。《留客住·鷓鴣》詞作于康熙十五年左右,即曹貞吉深懷難以盡言之痛時。
“浙西六家” 中的著名詞人李良年原在曹申吉幕中,“三藩”亂起前李氏先期出黔,得免陷難。他曾作《鷓鴣怨》五古三首“懷渠丘公”(即指申吉),到京城后又作《留客住·鷓鴣》,哀念曹申吉處境,貞吉此詞即系與李良年相唱酬之作。前后同時所作的《滿廷芳·聞雁》的“從今去,湘流曲折,莫近小窗橫” ;《青玉案·雁字》的 “人間多少傷心客,欲寄離愁那能得”,“無端風雨,橫斜催亂,幾陣煙云黑”等,也都哀傷感于其弟生離死別的無可溝通的是苦吟唱。
詞起句三字 “瘴云苦”,既從地域空間上緊扣湘黔云貴一帶特定的“境”,又以一“苦”字濃重地抽理起全篇的 “情”。這一聲苦嘆,似是鷓鴣啼出,又似詞人撫案沉吟。作為詠物之篇,一起首就已 “物” 、“我”相融,合二為一。五溪,指湘黔接壤之地的雄、 橫、 西、 潕、 辰五條江水(見《水經(jīng)注》)。“遍五溪沙明水碧”一句以具體的地理位置既補足了 “瘴云”之句的寓意,界明其方位,又在藝術效果上令人仿佛聽到“聲聲不斷的”“瘴云苦、“行人”休去”之啼吟聲響遍了五溪流域的上上下下。一個“遍”字看似尋常實屬精警,應和“苦”字以及“聲聲不斷”的啼鳴貫連一氣來體味。詞人說: “行人今古如織”,這區(qū)域這條道上古往今來行人不絕,關你何事呢?何以“只勸行人休去”啊? “頻寄語”以下是 “寄語”的內(nèi)容,也即“休去”的理由: 那里是一片荒蕪,祠空驛廢,人煙絕跡,淚濕征衫,無可駐腳之處。這就是“瘴云苦”的實際境界。這“苦”境之所以造成,是戰(zhàn)亂,是人事滄桑的變異。從時空的廣闊性上說,湘黔云貴地區(qū)自明末以來未曾安定過,南明永歷政權抗擊清兵血戰(zhàn)過十數(shù)年,吳三桂之亂則是在瘡痍遍地未見恢復之際接踵而來的。從曹貞吉具體的心境感受而言,這“苦”境又正是他愛弟現(xiàn)今陷身的具體處境。王士禎曾評貞吉詠物詞說: “實庵先生詠物皆取其聞見所及耳,而神光離合,望之如蜃氣結成樓閣。” (見《珂雪詞》前《詞話》)漁洋講了二點很準確的問題,一是曹氏詠物的 “實”的一面即 “皆取聞見所及”,指實在的感受;二是藝術形態(tài)的 “虛”的一面: “蜃氣結成樓閣”。這“虛”、“實”相契的中介環(huán)節(jié)是如“蜃氣”一般的 “神”。取物之神而再滲入以一己神思,此乃詠物上乘技法,所謂“神光離合”。從這首鷓鴣詞的上片中已可體味到這高妙之處。
下片承上述“苦”境,集中抒述對申吉的苦憶。這憶念的具體表述則是從代愛弟吐露苦情的角度寫來,即寫自己所憶念的對象的心境。這種從對面寫來的手法,在杜詩和柳永的詞等前人作品中曾經(jīng)有過。此類手法的運用,貴在真切,即務需情致真摯、情感深沉、情境貼切,所以頗不易佳。曹貞吉對其弟深深理解,有著感同身受的心靈相通處,故詞情哀凄感人。他說: 在風橫雨斜的日子里,你一定晝夜在苦思遙念中原的親人(“一發(fā)中原”句翻用蘇軾“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 ,為“杳無望處”而哀苦無盡; 你又一定在“萬里炎荒”備遭摧殘,“毛羽”凋零! 遮莫,意為 “盡教”,嚴重地被……這些雖屬設想,但應屬對方真切的處境和心境。接著詞人悲嘆道:當年邊廷的眾多官員中,一定只有你不屈辱地在孤苦無援的境地里受煎熬。“記否”三句化用李白詩:“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曹貞吉絕不信種種關于申吉降順吳三桂的謠傳,他堅持認為其弟是效忠清廷的,并未從逆。詞到這里,從形態(tài)上看仍不離鷓鴣此“物”,然而這物形所透現(xiàn)的情與意全是“我”的,誠是“神光離合”一片。
因為曹貞吉不接受有關其弟的各種傳言,所以緊接著在結句中強調出“忠愛”之情。他認為曹申吉一定在月黑江深的境遇中如同當年杜甫為叛軍所拘時那樣吟唱出“臣甫憤所切”,猶似杜鵑泣血一般地忠魂不化! “子規(guī)聲續(xù)”,子規(guī)即杜鵑,一“續(xù)”字既是以鵑啼續(xù)鷓鴣之鳴,由哀苦而變悲壯; 又是“續(xù)”杜甫的忠愛之情,由凄怨而轉為慷慨。這一轉化,使這首詠物之唱的“意”愈益深化,其筆墨又足見靈動。
《留客住·鷓鴣》的高明處全在一個“化”字法上。所詠之 “鷓鴣”,時而是第一人稱“我”,時而是第二人稱的“汝”,時而又是第三人稱的“物”。三者化合為一,離合惝恍,遙思深慮隱約而出,此即所謂“光怪騰蛟蜃”的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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