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有懷愚齋張兄緯文》言情贈友詩歌
書來聊得慰懷思,清鏡平明見白髭。
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
風光流轉何多態,兒女青紅又一時。
澗底孤松二千尺,殷勤留看歲寒枝。
金朝滅亡九年之后的1243年9月,元好問因事客居燕京(今北京市)。在那里,他與老友張緯文相遇。二人常常聚飲,緯文并請好問為他叔父作墓志銘。當年冬天,好問回到太原,張緯文卻留滯燕京。這首詩,就是好問在家中接到張緯文的來信之后寫的。
元好問與張緯文是志趣相投的老朋友。他在離開燕京回山西時寫的《別緯文兄》一詩這樣形容他們之間的友誼: “異縣他鄉千里夢,連枝同氣百年心。”足見二人相知之深與相愛之切。他們共同經歷了金朝末年的戰亂,同懷亡國破家、流離轉徙的深悲巨痛。到了他們在燕京重新聚首的時候,二人都是閱盡滄桑的老人了。短暫的相會之后又是天各一方的分離,這使得這兩位亂世的幸存者倍增傷感與懷舊之情。因而詩一開頭,就深沉而抑郁地傾訴作者滿懷的離情別思。“書來聊得慰懷思,清鏡平明見白髭”二句,言情是直率的,口氣卻極為悲涼,蘊含無限的人生感慨于其中。首句的 “聊得”一詞,表情極為確當,傳達出了作者時時懷念老友,好不容易盼到書信,暫且可以緩解愁懷的且驚且喜心態。第二句的攬鏡自照、驚見髭須轉白的細節描寫,語淡而意深地表現了憂患余生的詩人的傷痛之情。髭須之陡然增添白絲, 既是動亂的時局使然, 也是懷人念遠的必然結果。所以這一句自我情態的描寫,其意仍在向友人表白內心深摯之情。詩的第二聯: “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 出句回憶昔日燕京的短暫歡聚,對句實寫今日但憑書札慰懷的現狀。通過今昔的對比,具體地寫出了二人之間山川難隔的高情厚誼。兩句都融化典故,但都與現實情景密合。出句之 “明月高樓” ,用曹植 《七哀詩》 “明月照高樓,流水正徘徊” ; “燕市酒”,用 《史記·荊軻傳》 : “軻荊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 又左思 《詠史》 之六: “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振。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二典合用,渾化無跡,鑄造出豪士聚飲于燕京明月高樓的雄博之境,用以代指作者與張緯文的燕京之會。作者離燕京時所作 《別緯文兄》開篇即云: “王壘浮云變古今,燕城名酒足浮沉。”可見此處用典之切,不單在于字句清麗,而更在于借助恰當的故實以暢發其情。對句用唐詩人杜甫、高適友情的故事,尤為妥帖得體。唐肅宗上元二年 (761) ,正在蜀州刺史任上的高適于正月人日寫了一首寄給杜甫的詩《人日寄杜二拾遺》,其中有句云: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堪斷腸……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杜甫得此詩后,念念不忘,直至高適去世之后,還寫了懷念此事之作 《追酬高蜀州人日見寄》 。遺山此句,即用高適之詩比擬張緯文的書信,以草堂杜甫自比,切時、切事,可謂用典高妙。
詩的后四句,宕開一筆,從人情世態的變遷入手,以比喻暗示在多變之世保持個人節操的重要性,用以勉勵朋友,亦以自勉。第三聯寫世態的流變。“風光流轉何多態” 出自杜甫的 《曲江二首》之二: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兒女青紅又一時” ,則是感嘆自從金末戰亂以來,又一代年輕男女已經長大,令人有隔世之感。在這感嘆世態多變的哀痛氛圍中,作者推出了全篇的警句: “澗底孤松二千尺,殷勤留看歲寒枝。” “澗底”云云,用左思詩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歲寒枝” ,用 《論語》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兩句的比喻之意十分明顯: 要對方在蒙古貴族嚴酷統治的環境中頂住壓力,保持晚節。這里的含蓄勸勉表示了元好問對張緯文的高度愛惜。蒙古滅金之后,曾用威脅與收買兩種手段羅致中原地區的士大夫文人為其新建的大帝國服務。許多金朝遺民紛紛倒向 “新朝”,成為新貴。“兒女青紅”云云,似亦隱指這種現象。張緯文是前朝名士,又身處蒙古貴族統治中心——燕京,自然屬于收買拉攏的對象。元好問本人是 “抗節不仕”的硬漢子,他也希望老朋友和他一樣全始全終,于是這里以歲寒而不凋的澗底孤松相激勵。由于有了這種志行節操上的相期相勉,前面所抒寫的友情遂升華為一種難得的以理想和人格的合拍為基礎的情誼。
元好問是金元詩壇上最善于學習杜甫的名家。這首寫友情的詩,不但巧妙地融化杜詩的佳句與境界,而且更在思想之深刻、風格之沉郁和章法之渾成諸方面得老杜之神髓。這些都是我們在鑒賞時必須深入品味的。
注釋
①人日: 農歷正月初七日。張緯文: 號愚齋,金末太原 (今屬山西)人,是元好問的通家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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