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①肝膽洞,毛發聳。②立談中,死生同。③一諾千金重。④推翹勇,矜豪縱。⑤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⑥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⑦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⑧樂匆匆。似黃梁夢。⑨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⑩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11)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12)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13)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14)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15)
【注釋】 ①“少年”二句:唐·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詩:“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李益《從軍有苦樂行》:“俠氣五都少。”五都,漢、唐朝各有五都,所指不一。此處借以泛指北宋的各大都市。②肝膽洞:肝膽相通。訓“洞”為“明徹貌”,釋此句為“肝膽明徹可見”,亦通。毛發聳:謂有血性,富正義感。《戰國策·燕策》載荊軻將入刺秦王,太子丹及賓客白衣冠送至易水上,軻慷慨悲歌,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史記·項羽本紀》載鴻門宴上范增使項莊舞劍,欲刺劉邦,樊噲帶劍擁盾闖入,怒視項羽,“頭發上指”,目眥盡裂。賀詞語由此類概括而出。③立談:言須臾、俄頃。漢·揚雄《解嘲》:“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間而封侯。” ④“一諾”句:《史記·季布欒布列傳》:“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有名于楚。……楚人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諾。’”唐·虞世南《結客少年場行》:“結友一言重。”李白《敘舊贈江陽宰陸調》詩:“一諾許他人,千金雙錯刀。” ⑤推:推許。翹勇:出眾的勇武。矜:自負。豪縱:豪放。⑥輕蓋:輕車。蓋,車上的傘蓋,代指車。聯飛鞚:謂聯鑣馳馬。北周·庾信《俠客行》:“俠客重連鑣。”鞚,有嚼口的馬絡頭。斗城東:李白《結客少年場行》:“平明相馳逐,結客洛門東。”斗城,《三輔黃圖》卷一《漢長安故城》:“城南為南斗形,北為北斗形,至今人呼漢舊京為‘斗城’是也。”此處借指北宋都城東京。⑦轟飲:聚眾飲酒,十分喧鬧。酒壚:酒店。壚,酒店中央放酒甕的土墩。春色:酒的青色。舊題唐·呂巖《七言》詩:“杖頭春色一壺酒。” 吸海垂虹:謂豪飲。唐·杜甫《飲中八仙歌》:“飲如長鯨吸百川。”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一:“晉義熙初,晉陵薛愿,有虹飲其釜澳,須臾噏響便竭。愿輦酒灌之,隨投隨涸。” ⑧間:間或。嗾犬:以口作聲,使喚獵狗。“有羽”句:唐·賈至《詠馮昭儀當熊》詩:“白羽摘雕弓。”白羽,白羽箭。摘,拈取。本句正常語序應為“摘雕弓白羽”,因押韻及協律故倒裝。狡穴:《戰國策·齊策》載馮諼語:“狡兔有三窟。”俄:頃刻。⑨黃梁夢:唐·沈既濟《枕中記》載唐開元時,有盧生困居邯鄲道旅舍,遇道士呂翁授之以,枕之入夢,歷盡榮華富貴,壽終正寢。寐時旅舍主人方蒸黍(即黃梁,今之黃小米)為饌,及其醒來,黍猶未熟。⑩辭丹鳳:唐·東方虬《昭君怨》詩:“掩淚辭丹鳳。”丹鳳,丹鳳城。杜甫《夜》詩:“銀漢遙應接鳳城。”宋·趙次公注:“秦穆公女吹簫,鳳降其城,因號‘丹鳳城’。其后言京城曰‘鳳城’。” 明月共:南朝宋·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孤篷:孤舟。篷,船篷,指代舟。(11)冗從:《漢書·枚乘傳》:“(枚皋)為王使,與冗從爭。”唐·顏師古注:“冗從,散職之從王者也。”按宋制有官、職、差遣之別,官以寓祿秩、敘位著,職以待文學之選,而別為差遣以治內外之事。詞人入仕后的二十多年間,一直是以宮庭低級侍衛武官(自右班殿直至西頭供奉)的官階出任各種差遣,其官階性質略與漢之冗從相近。北宋王朝右文抑武,故詞人對自己低級侍衛武官的官階不甚愜意。懷倥傯:南朝齊·孔稚圭《北山移文》:“牒訴倥傯裝其懷。”倥傯:繁劇貌。落塵籠:晉·陶淵明《歸田園居》詩:“誤落塵網中。”塵籠,同“塵網”,指污濁的仕途。簿書叢:宋·蘇軾《夜飲次韻畢推官》詩:“簿書叢里過春風。”簿書,官署的簿籍文書。(12)“鹖弁”句:語本漢·李陵《答蘇武書》:“猛將如云。”鹖弁,武官之冠。此處指代武官。《后漢書·輿服志》:“武冠……加雙鹖尾,豎左右,為鹖冠云。”“鹖者,勇雉也,其斗對一死乃止。” 供粗用:舊題宋·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引蘇軾《談錄》:“唐之盛時,內重外輕,任方面者,目為粗才。張燕公云:‘愧無通材,供國粗使。’”忽:忽略。(13)笳鼓:皆軍樂器。隋·薛道衡《奉和月夜聽軍樂應詔》詩:“笳聲喧《隴水》,鼓曲噪《漁陽》。” 漁陽弄:鼓曲名。胡震享《唐音癸簽》卷十二《鼓吹曲》條:“鼓吹,軍樂也。”所到“小鼓九曲”,第一曲即《漁陽》。弄,曲名后綴,主用于絲竹之音,此為葉韻故,借用于鼓曲。思悲翁:“晉書·樂志”:“漢時有短簫鐃歌之樂,其曲有《朱鷺》、《思悲翁》……列于鼓吹,多序戰陣之事。”又可作雙關語理解,與下三句連讀,以“悲翁”為自呼。(14)“不請”句:《漢書·終軍傳》:“軍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長纓,羈馬用的長皮帶,引申指捆人的長繩。“系取”句:《漢書·賈誼傳》載誼陳政事疏曰:“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唐·鄭錫《出塞曲》:“會當系取天驕入。”天驕,《漢書·匈奴傳》載單于遺漢書曰:“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后多泛稱北方游牧民族。劍吼:晉·王嘉《拾遺記》卷一《顓頊》:“帝顓頊……有曳影之劍,……未用之時,常于匣里如龍虎之吟。”南朝梁·殷蕓《小說》卷二《周六國前漢人》:“王子喬墓……唯有一劍,懸在空中。欲取之,劍便作龍鳴虎吼。”(15)登山臨水:語本戰國楚·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手寄”二句:語本三國魏·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目送征鴻,手揮五弦。”七弦桐,七弦琴。桐,琴多以桐木為之。
【譯文】 少年時代,我充滿著豪俠氣概,結交各大都市的英雄。彼此肝膽相通,遇見不平之事便怒發上沖。不待坐下深談,即訂刎頸之交,誓愿生死與共。一諾許人,絕不失信,比千金還要貴重。推崇的是出群的英勇,自矜的是豪爽放任、不受世俗禮法的捉控。我們常輕車簇擁,并馬飛奔于京城之東。聚從在酒樓喧飲,喝了一甕又一甕,好象那能夠吸干大海的垂天渴虹。有時也驅使蒼鷹、黃犬,拈取羽箭、雕弓,頃刻間便將狡兔的窟穴掃蕩一空。回想當年的歡樂,竟是那樣的遽遽匆匆! 一切都轉瞬即逝,仿佛做了場黃梁美夢。這些年來,我告別了京城,孤舟一葉,南北飄蓬,與友朋千里懸隔,惟有天際明月為彼此所共享,維系著相互間的感情溝通。我以低級侍衛武官的身份出任各種王命差遣,胸中裝滿了繁雜的公務,埋沒在簿籍文書堆里,落入污濁官場的牢籠。象我這樣的武官多如天上的云朵,但只供朝廷作打雜使用,受到輕忽,無從建立偉業奇功。胡笳吹響,鼙鼓擂動,邊疆發生了戰爭,敵人正向我方進攻。可我卻無路請纓,沒有機會親手去活捉他們,連寶劍也悲憤不已,聲聲吼叫,應和呼嘯的秋風。只好空懷著一腔悵恨,登山臨水,餞別歸去的友人,手拊七弦琴,目送遠飛的大雁消逝在杳杳長空。
【集評】 近代·俞陛云:“此與《小梅花》調皆雄健激昂,為集中希有之作。上闕‘酒壚’以下七句,下闋‘長纓’以下六句,尤為警拔。”(《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近代·夏敬觀:“與《小梅花》三曲同樣功力,雄姿壯采,不可一世。”(手批《東山詞補》)
現代·龍榆生:“《六州歌頭》,最足表現其英姿磊落、權奇倜儻之氣概。”“全闋聲情激壯,讀之覺方回整個性格,躍然于楮墨間,即以稼軒擬之,似猶遜其豪爽。惟其有英氣而又曾為武弁,故其壯烈情感,難自遏抑;惟其好書史,工語言,長于度曲,故能深婉麗密,如此組繡;非特無粗獷之病,亦無纖巧之失。”“通葉‘東’、‘董’、‘凍’三聲,幾于句句協韻;后來之依此調者,即無一能如賀氏之所為。而此調蒼莽悲涼、沉郁豪壯之聲情,遂亦不能如賀詞之充分表現。”“聲調組織之美,吾于賀氏……《六州歌頭》,真有‘觀止’之嘆。”(《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
【總案】 據筆者考證,本篇當作于宋哲宗元佑三年(1088)秋,當時賀鑄在和州(今安徽和縣)任管界巡檢。是年三月和六月,西夏黨項族政權的軍隊兩度寇邊,而北宋王朝的執政大臣們卻主張妥協求和,欲將部分西北邊防要塞拱手相讓。身為下級軍官的詞人將自己報國欲死無戰場的一腔抑塞之氣,吐而為詞,表達了廣大愛國軍人要求抗戰、反對妥協的強烈呼聲,在以“輕音樂”為主的北宋詞章的錄音帶上,留下了振聾發聵的一聲雷鳴。象賀鑄這樣以戎馬報國為主題,并用第一人稱唱出的壯歌,只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一首可相伯仲。蘇詞作于抗戰派執政的熙寧年間,故詞情豪邁高揚,猶有盛唐邊塞詩派之遺響;賀詞則由于上述時代背景的作用,詞情悲壯激越,已開南宋愛國詞派之先聲。因此,它在兩宋愛國詞的發展進程中,占有著不可忽略的樞紐地位。靖康以前,憂時憤事而能與后來岳飛、張元干、張孝祥、陸游、辛棄疾、陳亮等人愛國詞作抗衡的樂章,特此一篇而已,說它是北宋詞壇上的鐵樹之花,似乎并不過分。就藝術造詣而論,本篇不但以筆力遒勁見長,不但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的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的氣概。本調長達三十九句、一百四十三字,宋人別作,用韻較疏,或間入數部輔韻,而賀詞卻平上去三聲通葉,連珠炮也似一氣下韻三十四句,句短韻密,急管繁弦,讀來恰如天風海雨飄然而至,驚濤駭浪此伏彼起,激越的聲情在跳蕩的旋律中得到了體現,兩者臻于完美的統一。豪放派詞多不屑守律,而賀詞雖作壯語亦不隳韻聲音樂之道,甚且要求更嚴,熔東坡之豪杰與耆卿之律呂于一爐,真可謂合金鑄劍、別有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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