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一萼紅 登蓬萊閣有感》

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②歲華晚、漂零漸遠(yuǎn)，誰念我、同載五湖舟?^③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④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⑤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⑥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⑦為喚狂吟老監(jiān)，共賦消憂。^⑧

【注釋】 ①蓬萊閣：在今浙江紹興臥龍山下。唐元稹《以州宅夸于樂天》：“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近蓬萊。”閣以此得名。②鑒曲：鏡湖水曲。《新唐書·賀知章傳》：“(知章)又求周宮湖數(shù)頃為放生他，有詔賜鏡湖剡川一曲。” 茂林：指蘭亭舊跡附近之景。王羲之《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俯仰千古：語出《蘭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③同載五湖舟：謂范蠡攜西施歸隱太湖。五湖：即太湖。《國語·越語》：“反至五湖，范蠡辭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fù)入越國矣。”陸廣微《吳地紀(jì)》引《越絕書》逸文云：“西施亡吳國后，復(fù)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④磴(deng鄧)：山間石階。⑤三句謂自己在婺(wu物)州義烏(今屬浙江)羈宦時魂夢縈繞思念紹興。西浦、東州：周密于詞末自注云：“閣在紹興，西浦、東州皆其地。”⑥王粲登樓：漢末詩人王粲因避亂往荊州客依劉表，思念故鄉(xiāng)，登荊州當(dāng)陽縣城樓，作《登樓賦》。賦中有云：“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⑦秦鬟妝鏡：以美人比喻紹興山水。秦鬟指秦望山，妝鏡指鏡湖。秦鬟：語出漢樂府《艷歌羅敷行》：“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因平仄關(guān)系，改“髻”為“鬟”。⑧狂吟老監(jiān)：指詩人賀知章。《舊唐書·賀知章傳》：“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fù)規(guī)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jiān)，遨游里巷，醉后屬詞，動成卷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 賦消憂：王粲《登樓賦》：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

【譯文】 登上山環(huán)樹擁的幽邃高閣，正漫天黃云欲散，雪意沉沉未休。鑒湖水曲露出荒冷的沙岸，蘭亭一帶樹林與衰草籠罩在煙靄之中，俯仰之間歲月已悠悠逝去千載。人生暮年，卻飄零得如此遙遠(yuǎn)。誰會想念起我，與我相攜而泛舟太湖?石階古磴，松樹斜欹，山崖陰濕，苔蘚厚積，——到處纏繞著凄清的哀愁!

追憶當(dāng)日客居婺州夢想著歸來，幾度魂夢縈繞紹興山水，淚灑在西浦與東州。今天我面臨故國的這片山川，胸中鼓動著故鄉(xiāng)思緒，仿佛是當(dāng)年王粲登樓。最令人悲哀的是，如此美麗的秦望山和鑒湖水，如此大好江山，卻偏偏在遭遇亡國、飄泊異鄉(xiāng)之際來游覽!還是喚起地下長眠的狂吟詩人賀知章，與他一起吟詠感慨消解煩憂。

【集評】 清·陳廷焯：“公謹(jǐn)《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闋，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dāng)為草窗集中壓卷。雖使美成、白石為之，亦無以過。惜不多覯耳。”(《白雨齋詞話》卷二)

清·無名氏：“ 《一萼紅》、《高陽臺》，皆草窗詞之沉雄悲壯、聲情激越者。”(《冰簃詞話》)

清·周爾墉：“草窗擅美在縝密，如此章稍空闊，愈益佳妙。”(《周批妙好詞箋》)

近代·王易：“(草窗)入元以來，尤多亡國之音。如《一萼紅》之登蓬萊閣，《玉漏遲》之題夢窗詞集，《法曲獻(xiàn)仙音》之雪香亭梅等，皆時時流露，大抵與夢窗詞同一機(jī)杼，但局度稍遜耳。要是宋末巨子。”(《詞曲史》)

近代·俞陛云：“此詞首五句寫樓中所見之景，以“俯仰今古”句總領(lǐng)前半首。‘飄零’、‘歲晚’，撫今之意也，‘松斜’、‘苔老’，懷古之意也。以‘故國’、‘故園’句總領(lǐng)后半首。東州、西浦，皆在閣之左近。草窗濟(jì)南人，其‘歸夢天涯’句，故國之思也;大好江山而倦客登臨，已在社屋陰沉之后，故國之思也。‘山川’、‘心眼’二句非但句法高渾;且含無限悲涼。結(jié)句以樓近鑒湖，故憶及‘狂吟老監(jiān)’，乃本地風(fēng)光。‘消憂’句用《登樓賦》‘聊假日以消憂’句，回顧上文‘王粲’句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總案】 這是周密最早的一首亡國悲歌，作于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冬。恭帝德佑元年(1275)，宰相賈似道所率領(lǐng)的宋軍大敗于魯港(今安徽蕪湖附近)，元兵沿江長驅(qū)而下，進(jìn)逼臨安。朝廷文武百官先后遁逃，各地守將也紛紛望風(fēng)投降。此時，沉浮下僚近二十載的周密，被朝廷起用為婺(wu務(wù))州義烏縣令。冬，他南下過會稽訪詞友王沂孫，在那里逗留了一個月，然后前往義烏就任。第二年初，臨安破，太后及幼帝北狩。不久元兵繼續(xù)南下，婺州等地相繼淪沒。周密潛出義烏，北返途中再次路經(jīng)會稽，登閣憑吊故國江山，吟成此闋。周密為人性豪爽外向，“剛腸疾惡，聞見不平，怒發(fā)抵掌，毅然亦不少貸也。”(《弁陽老人自銘》)故其亡國之悲歌較玉田、碧山諸作更為大膽坦率，感情更為外露，此詞已現(xiàn)端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