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屈原九章·思美人》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①
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②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③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④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⑤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⑥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⑦
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⑧
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⑨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⑩
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11)
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12)
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13)
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時。(14)
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15)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16)
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17)
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18)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19)
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20)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21)
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22)
竊快在中心兮,揚厥憑而不竢。(23)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24)
紛郁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25)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26)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27)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28)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29)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30)
亂曰: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31)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32)
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33)
【注釋】 ①美人:指楚懷王。攬(lan覽):收,掬。佇眙(chi斥):久立凝望。佇,同“竚”,久立。眙,凝視,直視,呆視。②媒:媒人,溝通彼此關系的中介人物。結而詒:總托(收緘)起來寄贈,見《惜誦》注。③蹇(jian撿)蹇:同“謇謇”,忠言直諫。煩冤:煩愁冤屈。陷滯不發:如陷泥濘而不復振起。④申旦:旦旦,天天。中情:衷情。沈菀:沉悶、沉郁。菀,讀yu,或讀yun。莫達,難以表達。⑤豐隆:云神。將:指傳言、帶信。⑥迅高:形容鳥飛得又快又高。當:逢,值,遇到。⑦高辛:即帝嚳(ku庫)。靈盛:德茂神靈。靈,指神之靈,《補注》引《史記》:“帝嚳……生而神靈,自言其名。”玄鳥,據古傳說,高辛即帝嚳,為妃簡狄行浴,有玄鳥飛過,遺卵其側,簡狄愛而吞之,于是子契,為殷商之祖。致詒:致贈,指遺卵。詒,同“貽”。⑧易初:變初衷。屈志:違背心愿。⑨歷年離愍:經歷多年,遭受憂患。馮,“憑”,憤懣。未化:未消;化,消除。⑩隱閔:隱忍憂閔。壽考:老終老。變易:變換心志,朝三暮四。(11)前轍:前車之轍(車輪輾出的跡),指前路。不遂:不順利。度:態度。(12)覆:傾覆,翻倒。顛:仆,跌倒。懷:懷念。異路:與世俗不同的路。(13)勒:勒住,扣住。驥:良馬。更駕:重新駕駛(新的)車子。造父:周穆王時人,善御。操持,掌握,指駕車。(14)遷:前進。逡次:逡巡,徘徊不進貌。勿不要快行。聊:姑且。假:假借。須:等待。(15)嶓冢(bo zhong波腫嶓冢山,在今甘肅省天水與禮縣之間,是漢水的發源處。西隈:西邊:(wei威),山邊。纁黃:黃昏。《補注》:“纁,一作曛。纁,淺絳也,色黃而兼赤。曛,日入余光。并音薰。”期;時期,時限。(16)開春發歲:新年之際,開春之時。開春,春季的開始;發歲,一年的發端。悠悠:舒緩貌。(17)蕩志:放蕩其志,縱情,盡情。遵:遵行,指沿江夏而行。娛憂:消憂。(18)攬:采。薄:草木叢生的地方。芳茝:香草名,即白芷。搴(qian千):拔。宿莽:冬生草。(19)不及古人:不及見到古人。誰與:與誰。玩:欣賞。(20)解:采。萹(bian扁),薄:叢生的萹蓄。萹,野生植物名,即萹蓄,又名萹竹。交佩:左右佩帶。(21)繽紛:繁多貌。繚轉:互相糾纏。萎絕:枯萎死絕。離異:棄離,即棄而不用。(22)儃徊(chanh uai纏徊):低回,徘徊。南人:即《涉江》中說的“南夷”,蔑稱楚國朝廷中的群小。變態:不正常的態度。(23)竊快:私快,不外露的快樂。揚厥憑:拋除憤懣。揚,損棄;憑,慿,憤慨;厥,猶其也。竢(si四):通“俟”,等待。(24)芳:指芳香之物。馬茂元認為,“澤”應該解作川澤的澤,指卑下的地方,引申作污濁解。(均據其各自的《楚辭選》)雜糅:混雜在一起。芳華:芳香的花朵。自中出:從中顯現出來,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含義。(25)紛:應讀芬,芳香。聞一多《楚辭校補》:“案,紛當為芬。”郁郁:形容香氣之盛。蒸:蒸發,蒸騰。聞一多說,“芬郁郁其遠蒸”,猶言香氣遠聞也。(26)情:情志,這里指表現出來的情感態度。質:指人的內在的品質。信可保:誠然可以保持(原有的清白、忠貞)。信,信然,誠然。居蔽聞章:身居偏僻隱蔽的地方而聲聞(名)卻能明顯地傳揚出去。聞,聲聞,聲名;章,同“彰”,明顯。(27)理:媒人。憚:忌憚,害怕。舉趾:抬足,提起腳步。緣木:爬樹,攀援樹木。(28)因:憑依。褰(jian撿):提起衣裳。濡(ru如):沾濕。(29)說:同“悅”。(30)朕:我。形:指形之于外的個人風格、作風、氣質上的特點。不服:不習慣。然:乃,于是。容與:徘徊,低回,猶豫不進。(31)廣遂:廣泛努力,以求實現。前畫:從前提出的策略、計劃。度:態度。郭沫若說:“此下六行當是所謂‘亂辭’,故加(尾聲)二字殆是抄書者抄奪。”(《屈原賦今譯九章·思美人》)(32)命:命運。處幽:同“居蔽”,被放漢北,處幽僻隱蔽之地。罷:讀作“疲”,疲倦。據馬茂元說,“吾將罷兮”是說自己屢經打擊,生命中已有沒落的預感。愿及白日之未暮,希望趕在太陽下山之前能夠再做一番事業,這是勉勵自己及時努力的話。(33)煢(qiong窮)煢:孤單無依,沒有伴侶。南行:我們判斷本篇寫于漢北,篇中寫到“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好像又是寫在南邊,但郭沫若提醒我們注意那個“將”字,“遵江夏以娛憂”,只是屈原在漢北時的一種向往。這里抒寫“獨煢煢而南行”,和《抽思》的“狂顧南行,聊以娛心”,也是出自詩人同樣的心情。彭咸:殷代賢臣,以死諫君。故:故跡,遺址。
【譯文】 我思念我心中的美人啊,擦掉眼淚,久久站立凝視。媒人隔絕,道路阻塞啊,忠言不可能總括起來贈寄。忠言直諫帶來煩愁冤屈啊,如車之陷入泥濘而不復振起,一天天抒發由衷的心曲啊,都因情志沉郁而至辭不達意。我愿向浮云寄托我的話語啊,遇到云神豐隆,他表示不愿意。我又想依仗歸鳥代為致辭啊,不料它飛得又快又高而難相遇。我比不得帝嚳德茂神靈好運氣啊,遇到鳳凰遺卵送他一個好兒子。想要改變節操來同俗人混在一起,我羞愧于變易初衷,屈辱志氣!獨自遭受憂患,經年累月啊,時間并不能消除我的不平之氣。我寧可隱忍憂閔,直到老死啊,怎么可以來回變卦,朝三暮四?明知前路艱險,很不順利啊,還是照此前行,徑直而走;我的車翻了,我的馬摔了啊,失意中獨獨懷念這特殊的路。勒住我的良馬,重駕新車啊,由神御造父為我執鞭奔逐,行進迂回曲折,莫要快速啊,姑且假借日月,等待一些時候。遙指嶓冢山的西邊,那漢水的發源之處啊,哪怕走到黃昏日落,預定的時限也不會耽誤。待春天到來,新年開頭啊,燦爛的太陽初升的時候,我將縱情地把歡樂尋求啊,沿江水和夏水行吟消愁。我采得了大片的香芷草啊,又在長長的水洲拔下宿莽,可惜我趕不及見到古賢人啊,又能同誰一起品賞此種芳香?采下叢生的萹竹和雜菜花啊,以備穿插佩帶在左右兩旁。佩花繁多,互相糾纏碰撞啊,終于枯萎死絕,不派用場。我暫且低回,解我煩憂啊,靜觀默察奸佞者的變態失常。隱微的快意在內心升沉蕩漾啊,我毫不遲疑地把憤懣拋在一旁。香臭之物被混雜糅合成一團啊,但香花還是飄散著自己的芬芳。芬芳之氣郁郁蒸騰,傳向遠方啊,美德充實于內,美名必然外揚。外情和內質誠然可以保其輝光啊,就是身居蠻荒,美名也將如雷轟響!我要叫薜荔作我的使者啊,怕抬起腳掌來爬樹。我要靠芙蓉作我的大媒啊,怕提起衣裳沾濕我的雙足。登高爬樹,我不喜歡啊,下河涉水,我也不能干。我的性情固然適應不了環境啊,于是就只好徘徊,猶豫和彷徨。(尾聲):廣泛努力于實現從前的謀劃,對此,我不曾改變我的態度喲。我的命運不好而至處幽居獨,我累了,還想趕在日落之前,做完我的工作,走完我的路喲。我只想一個人孤獨地向南行進,因為我思念彭咸,美好而崇敬的楷模喲。
【集評】 宋·洪興祖引述前人:“此章(《思美人》)言己思念其君,不能自達,然反觀初志,不可變易,蓋自修飭,死而后已也。”(《楚辭補注·九章第四》)
宋·朱熹:“美人……寄意于君也。”(《楚辭集注·九章第四》)
明·汪瑗:“此篇(《思美人》)作于《哀郢》之后無疑也。雖不可考其所作之年,要之在襄王之時而非懷王之時則可必也。”(《楚辭集解·思美人》)
清·蔣驥:“此篇(《思美人》)大旨承《抽思》立說,然《抽思》始欲陳詞美人,終曰斯言誰告;此篇始言舒情莫達,終欲以死諫君,夫乍困者氣雄而漸沮,久淹者心郁而逾激,勢固然也。兩篇皆作于懷王時,與騷經皆以彭咸自命。然湘淵之沉,乃在頃襄十數年后,蓋為彭咸,非徒以其死,以其諫茸;誓死以諫君,諫而用則可以無死,不用而尚可諫,猶弗死也,至于萬不可諫,而后以死為諫,此造思不忘之旨,豈易為俗人道哉?”(《山帶閣注楚辭·九章·思美人》)
清·胡文英:“美人,謂懷王。……《思美人》篇,作于今之江南。”(《屈騷指掌·九章·思美人》)
近·郭沫若:“《思美人》和《抽思》的情懷是相連的,大約是一個時期的作品。那里面說‘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也明明表示他是在北境。但又說‘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好像又在南邊。但我們要注意那個‘將’字,他是說到明年開春的時候想到南方去。故爾那篇末的‘獨煢煢而南行’也和《抽思》的‘枉(狂)顧南行,聊以娛心’是一樣的。”(《歷史人物·屈原研究)
今·姜亮夫:“《思美人》中的美人,確實是指楚懷王。從文中語氣看,思念美人的心態不變,‘美人’自然是指懷王。因此這篇文章與《惜誦》、《抽思》都是懷王時的作品。……這篇文章的主要傾向不是消沉想死,而是奮發向上的,這更加說明了是作在懷王時期。(《楚辭今繹講錄·九章新論》)
今·馬茂元:“本篇是頃襄王初期屈原被放逐到江南時途中的作品。篇中所紀途程及追述的往事,均一一可證。以篇首‘思美人’三字名篇,‘美人’系指頃襄。當時屈原思國之情,還沒有到灰心絕望的境地。他熱烈地希望頃襄王能夠翻然改悟,發憤圖強,報仇雪恥。”(《楚辭選·九章·思美人》)
【總案】 本篇也是屈原被懷王放逐,謫居漢北時所作,可以看作《抽思》的續篇。蔣驥說“此篇大旨承《抽思》之說”,郭沫若也認為兩篇的“情懷是相連的,大約是一個時候的作品”。篇中寫到“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嶓冢,山名,在今甘肅省天水與禮縣之間,是漢水的發源地,可見詩人是在漢北寫作的。篇中又寫到“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又好像是在南邊,但郭氏提醒我們注意那個“將”字,“遵江夏以娛憂”,只是屈原在漢北時的一種想望。篇中抒寫“獨煢煢而南行”和《抽思》中的“狂顧南行,聊以娛心”,也是出于詩人同樣的心情,并不足以說明作品寫于江南。此時詩人的心情,還是充滿了希望的,同被放江南以后的情況相較,那是大不相同的。詩歌取首句“思美人”三字作篇名,表示對國君的思念,也與《抽思》同旨。然《抽思》始欲陳詞美人,終曰斯言誰告,此篇始言舒情莫達,終欲以死諫君。為什么前篇之氣先盛后衰,而后篇之情先沉后劇呢?正好說明前篇寫在乍困漢北之時,后篇寫于久淹漢北之際,蔣驥說:“夫乍困者氣雄而漸沮,久淹者心郁而逾激,勢固然也。”這一分析,合情合理,頗得詩人之心。所謂“思美人”者,“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也,屈子“存君興國”之情志,又何其深摯、誠篤啊!屈原善用象征手法,他在作品中創造了一整套象征意象體系。“靈脩美人,以媲于君”,本篇是說詩人謫居漢北,思見君而不得;乃以“媒絕路阻”,莫能自達于美人等一系列象征描寫,表明自己對君國的忠貞和思念之情。作品首段申說媒絕路阻,中情莫達。《抽思》已經寫到“結微情以陳辭兮,矯以遺夫美人”,可是在路遠處幽的情況下,又有誰遺之而誰告之呢?于是篇末又發出“憂心不遂,斯言誰告”的感慨。本篇開頭就說,“思美人兮”,揮淚凝望,媒絕路阻,意不能通。綿綿情意,反復申述,如擊鐘磐。二段接著上文說,已之處境雖窘,而節不可變。明知正道難以通行,還是不能不走正道,盡管車翻馬倒,心頭的光明路,還是不會從記憶中抹掉,表現了“寧守道以俟時”的基本思想。三段承上“聊假日以須時”,展開抒描,寫的都是想象中的情景。詩人向往,待到開春時節,新年伊始,春日冉冉升起,我將蕩開胸懷,歡歡喜喜,遵江夏而望郢,一洗心頭的愁緒。接著寫到居蔽聞章,雖終不遇時,又何憾乎?這就是《離騷》所述:“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末段,在理想與現實嚴重對立的情況下,詩人在堅持理想的同時,申述了他對待現實的態度。正如姜亮夫指出的那樣:作品的主要傾向不是消沉想死,而是奮發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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