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美林
歐羅巴即西洋也,自古不通中華。明萬歷末,其國人利瑪竇等始來,以天文奇器售其求。招集徒眾,欲行所奉天主之教,識者憂之。
迢迢歐羅巴, 乃在天西極。
無端飄然來, 似觀圣人德。
高鼻兼多髭, 深目正黃色。
其人號多智, 算法殊精特。
外此具淫巧, 亦足驚寡識。
往往玩好物, 而獲累萬直。
殘忍如火器, 討論窮無隙。
逢迎出緒馀, 中國已無敵。
沉思非偶然, 深藏似守默。
此豈為人用, 來意良叵測。
側聞托懋遷, 絕遠到商舶,
包藏實禍心, 累累見蠶食。
何年襲呂宋, 翦滅為屬國。
治以西洋法, 夜作晝則息。
生女先上納, 后許人間適。
人死不收斂, 焚尸棄山澤。
慘毒世未有, 聞者為心衋。
非族來何為, 窮年寄茲域。
人情非大欲, 何忍棄親戚?
諒非慕圣賢, 禮樂求矜式。
皇矣臨上帝, 鑒觀正有赫。
程廷祚
這首五古是清初學者程廷祚所作。建國后新編的古詩選本中未見此詩入選,但其實卻是一篇值得十分重視的詩作。朱緒曾《國朝金陵詩征》、張應昌《清詩鐸》曾予選錄,但以小序為詩題。近年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亦曾收入,題作《憂西夷篇》。
此詩作于乾隆年間。明朝中葉以來,西方殖民主義者派遣了大量傳教士來我國傳教。這些傳教士表面上表示服從中國政府法令,遵循中國禮儀風俗,同時學會運用漢語,并以他們所掌握的正在發展中的科學技術為手段,吸引朝廷官吏和廣大士人,日積月累地進行滲透,進而影響和勸化我國民眾以達到以傳教輔助侵略的目的。他們逐步站穩了腳跟,例如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龐迪我、鄧玉函、湯若望等人還先后進入北京欽天監供職。我國自十三世紀以來,一直采用郭守敬歷法,相沿日久,推算有誤。利瑪竇就利用中國歷法存在的問題,開始制定新歷法,鄧玉函、湯若望等繼續進行。清政府建立后,出自改朝換代的需要,于順治二年(1645)采用了他們所創制的新歷,稱為“時憲歷”,此時入掌欽天監的湯若望還被賜號“通玄教師”。順治皇帝福臨對之寵信有加,而湯若望也借此出入宮廷,結交權貴。傳教活動自此甚為頻繁,沿海地區自不必說,甚至內地也建立了教堂,招收了眾多的教徒。到康熙朝晚期,也就是程廷祚活動的年代,全國已建立教堂近三百座,受洗教徒近三十萬人。僅以京城北京一地而言,就有教堂三座、公學一所。三座教堂每年剝削中國人的款項達十八萬法郎之多。至于各省傳教士更是廣置田產,開設字號,巧取豪奪,橫行不法。這些傳教士雖然也傳進了一些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表面上也似乎遵守“天朝”律令;其實,刺探機密,盜竊情報,甚至干涉中國內政,插手朝廷立嗣,因而也受到朝廷的禁抑。如康熙帝玄燁盡管一度任用過傳教士徐日升、張誠、白晉等人,但后來也終于認識到“海外如西洋諸國,千百年后,中國恐受其累”(《東華錄》卷二十四),從而禁止他們進行傳教活動。此后,歷經雍正、乾隆、嘉慶、道光等朝,也曾一再重申禁止傳教的命令,盡管京城傳教士有所減少,但在全國各地依然為數甚眾,尤其是一些官吏和士人對傳教士的罪惡用心仍然缺乏認識。在此背景下,程廷祚乃有《憂西夷篇》之作。
這篇五古雖然只有四十二句二百一十字,但卻反映了極為豐富的內容,如前所述,在詩人活動的年代,面臨著西方殖民主義國家以傳教為手段而意圖蠶食我國的局面,作者對這一形勢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深切的憂慮。這些,都在詩篇中有所表現,題目著一“憂”字,正反映了作者是“識者”之一,對這一局面是十分關心也十分焦心的。首四句即點明處在“天西極”的“歐羅巴”何以從“迢迢”千里之遙“飄然”而來中國;這豈是無緣無故的么?當然,他們口口聲聲是來朝拜“圣人”一一“天朝”帝王的圣德。然而,作者并不相信這一冠冕堂皇的說法,用一“似”字即表明詩人對他們“飄然”而來的動機是有所懷疑的。五到八這四句,則以鼻高、髭多、眼凹來描寫他們的形貌與我族不同之處,真可謂畫龍點睛之筆了;又以“算法”概括“歐羅巴”人之“多智”,也十分精當,在傳教士輸入的西洋科學技術中,也的確以天文歷算最為我國朝野所重視。九到十二這四句,借傳教士輸入的某些器物加以發揮,稱這些器物無非是“淫巧”而已。這些表明詩人認為這些器物雖然奇巧但卻無益,只是供人玩賞的“玩好物”,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的觀念來看,這些“淫巧”實不足稱道。但一些“寡識”之士卻驚嘆于它的奇巧,不惜以高價收買,而使這些“歐羅巴”人獲得巨額利潤。詩人在慨嘆之中顯然寓有貶斥之意。十三到十六這四句,承前四句而來,進一步指出他們這種“淫巧”不僅僅表現在制作“玩好物”上,而且也表現在制作“殘忍”的“火器”上。這些“歐羅巴”人更是無遺無隙地深探窮究殺人武器的制作技巧。即使他們以所掌握的“緒馀”——次要的“火器”來對付我們,我國也無以抵制。這表明詩人對“西夷”的侵略武力是有足夠的認識的。十七到二十這四句,更從他們“沉思”、“深藏”的表現,推側他們的“來意”以及“守默”的用心,必然不是“為人用”而是另有企圖的。二十到二十六這六句,則具體揭發出他們“叵測”的來意以昭示國人。他們在“懋遷”的幌子下,從絕遠地方駛來商船,販運買賣,其實是包藏著侵略我國的“禍心”的。詩人還以西班牙侵略者強占呂宋為屬國的具體事實坐實他們這一“禍心”。二十七到三十這四句,則抨擊西洋的丑陋習俗,嘲諷他們普遍沉溺于夜生活,對于“生女”先行“上納”的初夜權更是予以譴責。三十一到三十四這四句承上而來,這四句講的是“火葬”,從我國一向重視入土為安的“上葬”觀念來看,這自然是令人“心衋”(xí傷痛)”的。三十五到三十八這四句,詩人更是大聲疾呼:這些非我族人究竟來做什么?為什么要長年累月地住在我國?如果不是為了追求極大的物質利益,又何忍離親別友不遠萬里而來?最后四句則是回答上面的疑問:他們決非仰慕我國的圣賢,也非重視我國的禮樂。因此,詩人呼吁最高統治者要識別他們“叵測”的“來意”。總之,詩人一心想把自己對“西夷”侵略的憂慮告訴廣大人民,告訴朝廷在位者,因而全詩寫得通俗易懂,很少用典,即使化用既往詩句,也極自然,不露痕跡,如最后兩句顯然是從《詩·大雅·皇矣》首四句“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化來,但已同己出,明白如話而十分妥貼。其次是敘事之中夾雜議論,用已經發生的事實作為自己“憂”慮的佐證,使得作品的抨擊力量更其沉重,如以西班牙占領呂宋島為例揭發殖民主義者的“禍心”,就令其無可辯駁。
張應昌《清詩鐸》云:“是詩在夷亂華八十載前,已見其端。”魏秀仁《陔南山館詩話》更將“西洋夷人”侵華的年代加以排列,說:“香山縣澳門之有西洋夷人,自(明)嘉靖十四年(1535)始。西洋夷人之聚居于澳,自(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始。……我朝(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始來通市,雍正七年(1729)后互市不絕。嗣是一再來朝,均不克成禮去。乾陵間,程啟生征君(廷祚)《憂西夷篇》云云。……蓋夷人狡黠,百年前已見其端矣。”這兩則記敘都肯定了這篇詩作對“西夷”的“禍心”早有驚覺。其實,詩的作者程廷祚的驚覺不僅表現在這首五古中,而且表現在他們傳奇《蓮花島》中。此則鮮為人知,即使卷帙浩繁的《清詩紀事》也未曾言及。程廷祚此劇雖未見傳本,但乾隆年間金兆燕曾經讀過,并為之作序。程廷祚文集中還有《蓮花島記略》一文,題后自注云:“后演為傳奇,與此頗異”從這篇文章亦可窺知“傳奇”大意,依然如同這篇五古一樣,是譴責“自稱天主耶穌相傳”的“泰西游蠶圖”的侵略行徑,揭發他們“善作炮火兵器”、“乘巨艦行劫海上”的海盜作為,頌揚抵抗侵略取得勝利的高正乾、唐楚材等人物。總之,如能與《記略》一文同時閱讀這首五古,當更能了解當時的局勢,也更能深切地理解詩人喚醒國人的良苦用心。自然,詩中也夾雜有某些狹隘保守的觀念,如對“火葬”的見解就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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