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仙呂〕一半兒》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題情(四首)
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書來和淚怕開緘,又不歸來空再三。這樣病兒誰慣耽? 越恁瘦巖巖。一半兒增添一半兒減。
將來書信手拈著,燈下姿姿觀覷了。兩三行字真帶草。提起來越心焦,一半兒絲挦一半兒燒。
別來寬褪縷金衣,粉悴煙憔減玉肌。淚點兒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兒才干一半兒濕。
王鼎,字和卿,被人稱為“一位慣愛開玩笑的”作家(鄭振鐸語),他的為人滑稽幽默,他的散曲也常常寫得詼諧夸張,似乎總以一種嘻笑玩世的態度看待生活。但是,正象劉熙載論及元代散曲時所說,“雖半莊半諧,不皆典要”,但“其妙在借俗寫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彌復認真。”(劉熙載《詞曲概》)元曲的這種風格在王和卿的作品里表現得很突出。王和卿的這首〔一半兒〕《題情》乍看起來,似“以嬉笑的態度出之”(鄭振鐸語),但細細玩味,其堪稱“圓溜瀟灑,纏綿蘊藉之作”(劉熙載《詞曲概》)。
這四支曲子,選取了一位少女從早到晚一天生活中的四個片斷,精心刻畫,細致入微地表現了她深刻思念情人的心理和情感。四個活脫脫的生活畫面,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是元曲中描寫愛情題材的一個優秀作品。
第一支曲子寫少女清晨梳妝。作者省略了許多枝節,開頭即寫梳妝成的形象:“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鬢發烏黑而且整齊,烏黑則如鴉翎,整齊則如刀裁。一朵小小的鮮艷的芙蓉花插在額角邊,使得額頭似乎窄了點。女子清晨起來梳妝打扮一番是人之常情,特別是少女有了所愛,打扮則更要精心。“女為悅己者容”,古來如是。盧摯寫一女子初戀,“密約深情,便如夢里,春鏡攀花。”要去赴約,她是多么欣喜地淡妝濃抹呀。可惜我們的女主人公卻非如是心境。“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她是怕娘猜疑才不得已勉強梳理的,因為她心上的人兒不在身邊。心上人不在,哪還有什么心思打扮呢? 《詩經·伯兮》寫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詞寫道: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所寫都是情人別后懶于梳妝的女子。但她們的相思愁怨,尚可任其流露。而我們的女人公卻不能。與情郎別離,本無情無緒,卻還要強作笑顏,勉強為之。這境地該多么令人難堪! 心緒不佳,梳妝也不會理想,故頭發“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正是情理中事。這支曲子,鮮明的形象描寫和心理刻畫,深刻地表現了少女在封建禮教束縛下愛情受到壓抑的痛苦心情。欲干不能,欲罷不忍,是一痛苦,反之,則尤苦。此曲以少女懶于梳妝又不得不為,揭示其內心深底,可謂入微之至。
第二支曲子寫少女接情人書信。但凡離別的情人,無不盼“魚傳尺素”,以解相思的渴念。情人離后杳無音信,將會使人斷腸銷魂的。歐陽修云:“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小晏云:“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又云:“飛云過盡,歸鴻無信。”秦觀則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古之人不知有多少詞人墨客寫這種傷別懷遠遙盼魚雁的詩作。無書而愁,無書而斷魂,常情常理。這支曲子卻寫法迥然不同。“書來和淚怕開緘”,鴻雁傳書,卻雙淚垂流,不敢拆看。是憂? 是喜? 是悲? 是歡? 為何不敢拆看? “又不歸來空再三”,雖再三來信,人卻不歸,只是空惹相思。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再三”、一次又一次”之謂也。那個來信的心上人讓少女失望的次數太多了。卓別林說:“生活就是希望。”一再失望,生活還有什么意思? “這樣病兒誰慣耽?越恁瘦巖巖。”不盡相思和失望的熬煎,誰能積久成性般地忍受呢? 這樣熬下去,人自然會越來越瘦。少女不堪忍受,又百般無奈,只能是“一半兒增添一半兒減”。增添的是什么? 是憂愁痛苦;減失的是什么? 是玉膚香肌。詩人故不說破,讀者想來自知。讀這支曲,人們不由想到“不辭鏡里朱顏瘦”(馮延已),“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這些名句。魚雁傳書,相思未減,愁思愈增,真是一書更惹閨怨濃,“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第三支曲子寫少女燈下悄悄地看信。說是“怕開緘”,她還是要看的。即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還是不死心。她將幸福的一絲絲希望,維系在那封信上,“將來書信手拈著”,把信拿出來在手里搓拈著。“拈”字用得極好,可謂精彩之筆。它回應前曲,把少女既寄希望,又恐失望,卻仍寄希望的矛盾心理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這封信寫的是什么? 告訴我情郎要歸來? 還是仍如以往? 但愿不要再失望……”少女一定想得很多。“燈下姿姿觀覷了”,這里詩人一個字也不肯虛用,可謂惜墨如金。“燈下”,點明時間和地點;“姿姿”,仔仔細細的意思,寫出欲從字里行間尋出希望的心情;“觀覷”,悄悄地偷偷地觀看,她看得既仔細又緊張。一句七言便刻畫出一幅圖畫。為什么非要到晚上而且還要偷偷地看呢? 封建禮教、陳規戒律,使她無力抗拒。可見她是一個癡情而軟弱的女子。“兩三行字真帶草”,她又次失望了。信寫得很短,兩三行字,三言五語,還寫得那樣敷衍,楷書中夾帶著草書。多么輕率! 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白居易有首《浪淘沙》詞寫道: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一個情深于海,一個心不如江潮。這位少女正處在這樣的境地。他為什么只草草地寫這么兩句? 為什么沒有相思的情意? 他是否另有所愛變了心? 她由相思而失望,由失望而怨恨,由怨恨而又心焦了。在那只許男子三妻六妾,女子不過是男子玩物的封建時代,她的心焦是可想而知的。信需燒掉,但她的情思不斷,一邊燒著,一邊思尋(絲挦)著。
第四支曲子。夜靜更深,少女要寬衣歇息了,她發覺自己的衣服那么寬松。衣服當然不會變寬變肥,是人被相思之苦熬瘦了。“粉悴煙憔減玉肌”,煙,應為胭。香粉胭脂無所謂憔悴,這里是擬人與借代相融的修辭手法。是說少女面容變得憔悴,玉體變得消瘦,失去以往的嬌艷和豐潤,連香粉和胭脂也不能掩飾了。不言人漸消瘦而言衣帶漸寬,形象委婉而其出有自。《古詩》即有:“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之句;柳永《鳳棲梧》則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王實甫的《別情·十二月過堯民歌》亦有“香肌瘦幾分,裙帶寬三寸”的句子。這里的寫法是從以往的詩詞中幻化而來。香肌消瘦,玉容憔悴,少女不免珠淚漣漣,“恐驚憔悴入華年”(李益)了。然而,這樣的痛苦又能向誰訴說呢? “淚點兒只除衫袖知”,她偷偷地落淚,只有彩衫衣袖常常揩淚,才是自己的知音。長夜難明,何等孤獨苦悶! 可謂“孤燈未滅夢難成”(李端)了。“盼佳期:一半兒才干一半兒濕”。她盼望著結束這痛苦的生活,早日與情人相聚,然而佳期如夢,陪伴她的只有淚水,衣袖上這邊的淚痕才干,那邊又被新淚痕染濕了。這一夜,少女將如何渡過? 我們真不得而知了。閨房孤寂,夜不成寐,古來常有閨怨相思之作。李商隱的“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歐陽修的“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晏幾道的“夢魂縱有也成虛,哪堪和夢無”……名句佳作,不勝枚舉。這支曲子雖不如上述名噪千古,卻也有自己的新意。淺如白話的鋪陳,卻寄寓著纏綿悱惻之情。
元代社會,吏政窳敗,官府暴戾,禮教如磐,爭戰不斷,天災人禍,經濟凋蔽。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多少青年男女的幸福被破壞。離情別緒、閨怨閨思成為元曲的一個重要題材,這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王和卿的這四支曲子看來寫得漫不經心,其實是”滿紙辛酸淚”,他雖未寫明這對戀人因何別離,但寄寓著他對女主人公的愛情不幸的深切同情,也暗含著他對社會黑暗的不滿,這是很顯然的。
在藝術上,這四支曲子渾然一體,千曲百折,形象生動,蘊藉纏綿,讀來感人肺腑,余意無窮,表現出作者較為深厚的藝術功底。其藝術特點:
一、善于捕捉典型的生活片斷加以描繪,構成精彩的藝術畫面。梳妝、接信、看信和寬衣四個生活畫面,仿佛色彩清晰形象鮮明的四扇屏。藝術需要選擇、濃縮,再現生活,無藝術功底,無以為之。
二、心理描寫婉轉而細膩。作者善于用矛盾對立的手法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晨起梳妝本是女孩子樂其所為的事,但情人不在即懶于為之,懶于為之又不得不為之;接情人書信亦本閨人欣喜之事,作者卻寫她“和淚怕開緘”。作者正是抓住人物這種矛盾心理,入木三分地表現出主人公刻骨銘心的愁苦,收到出乎尋常之外,入乎情理之中的藝術效果。
三、通俗淺顯的口語與自然貼切的幻化渾成一體,讀來恬淡,卻于平淡中見新奇。正是借俗寫雅,不工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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