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
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并洛陽花。
“漫成” 即信手寫成,類似今天的雜感,因為可以不受題目的約束和限制,所以古人常用此作為詩題來抒發(fā)感慨,發(fā)表對文學或人生的見解和看法。李商隱集中題為《漫成》 共兩處,皆為七絕組詩。一組五首,涉及面較廣,包括對初唐四杰及李杜的文學評價,孫權(quán)、郭子儀等人功名事業(yè)的看法,表明自己的文學見解和政治傾向。另一組即此《漫成三首》,相對來說,該組的主題較為專一,詩人以南朝的何遜自喻,第一首評論何遜和范云詩歌創(chuàng)作的得失優(yōu)劣,結(jié)論是何優(yōu)范劣;第二首是評何遜與沈約,結(jié)論是何沈俱佳;不必毀一譽一;第三首借何遜得意之作 《看伏郎新婚詩》來暗喻自己初娶王氏之時,并借范、沈?qū)芜d的稱賞來暗示自己在陷于黨爭之前的燦爛前程。這已不是單純的詩文評論,而是借詩論世、借人喻己,從文學的自負轉(zhuǎn)入身世遭遇的自傷了。總之,三首詩是一個整體,但在表現(xiàn)的角度上各有側(cè)重。第一首著重是評價何遜、范云這對忘年交的詩友在創(chuàng)作上的得失,并通過對何、范創(chuàng)作得失的評點來批評六朝的形式主義詩風。當然,詩人以何遜自喻,也包含了詩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種種曲折陳情。在短短的四句二十八字之中,內(nèi)涵是異常豐富的。
“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十四個字總括了作者對六朝這兩位詩人的基本估價和對六朝詩風的基本態(tài)度。何指何遜,字仲言,東海郯(山東郯城) 人,青少年時代即以詩知名,為南朝最知名的詩人之一,與沈約、謝脁等齊名,其詩作不多,工于寫景,長于抒情,調(diào)清韻遠,極為工致,幾乎獲得同時代及后人的一致稱贊。梁元帝說:“詩多而能者沈約,少而能者謝朓、何遜”(《梁書·何遜傳》)。沈約亦曾對何遜說:“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鄭振鐸先生贊何遜詩是“哪一句不是清新之氣逼人?誠無愧為第一流的大詩人!”。范指范云,亦是南朝著名詩人。范字彥龍,祖籍南鄉(xiāng)舞陽 (河南泌陽) 人,其詩善寫山水,宛轉(zhuǎn)流利,鐘嶸稱贊其詩 “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回雪”(《詩品》)。范云比何遜長二十多歲,卻是一對忘年交的詩友,據(jù) 《梁書·何遜傳》:“遜,八歲能賦詩,弱冠,州舉秀才。南鄉(xiāng)范云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因結(jié)忘年交好。自是一文一詠,云輒嗟辭。”從現(xiàn)存的范云《貽何秀才》 和何遜的 《酬范記室云》 等最早的交往詩來看,兩人確是互相傾慕,惺惺惜惺惺的。尤其是當時已身為齊竟陵王蕭子良記室、久負才名的老詩人范云,能稱賞一位年青的秀才,在當時的門第社會中應當說是相當難能可貴的。所以李商隱在此絕句的首句就肯定了兩人的友誼和文學功績:“不妨何范盡詩家。”其中的 “盡”字是對二人的肯定,但選用 “不妨”二字就有得失評點的微詞了,這就是下句所說的”未解當年重物華”,此句歧義很多,我認為“當年重物華”是對當年南朝文學總的評價。南朝詩歌一個總的特點就是 “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雕龍·明詩》),也就是說題材以詠物(尤其是詠山水) 為主,回避了詩歌干予生活的社會功能,手法上則注意工致細膩的描繪,辭采聲韻上的研磨和創(chuàng)新,這就是李商隱所指出的 “重物華。但李商隱是位關(guān)心現(xiàn)實政治的詩人,他現(xiàn)存的六百多首詩中直接抒寫時事和用詠史方式曲折反映現(xiàn)實的詩作有一百多首,唐代后期一系列重大社會政治問題幾乎在他的詩作中都有反映。所以他不滿這種 “嘲風月,弄花草”的南朝詩風。但另一方面,清麗典雅、韻律工致又是他追求的詩歌風格,他的詩亦以情韻深婉、富艷精工而著稱,這種風格的形成當然有多方面的因素,但不可否認其中有對南朝詩風的繼承。所以,作者對 “當年重物華”的詩風是又滿意又不滿意,肯定之中有舍棄,贊揚之中有批評,在這首詩中以后一種情緒為主,我認為這就是 “未解”二字的雙重內(nèi)涵。
不過要指出的是,這句中所批評的 “未解”,從字面上看似指何、范二人,但實際上是專指范云,這可以從三、四兩句獲得證明。如果說前兩句是擺明自己對此的看法,是論,那末三、四兩句 “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并洛陽花”則是對此提供例句,是證。這兩句詩提到的內(nèi)容涉及何、范之間的一次聯(lián)句,題為 《范廣州室聯(lián)句》(范此時為廣州刺史),全詩共八句:“洛陽城東西,長作經(jīng)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濛濛夕煙起,奄奄殘暉滅。非君愛滿堂,寧我安車轍。”詩的前四句為范云作,后四句為何遜續(xù),范在詩中以雪與花對舉,通過變化以寫別情,這就是李商隱 《漫成》 中所說的“將來擬并洛陽花”。至于“龍山千里雪”則是引用南朝詩人鮑照的名句“朔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千里邊塞的龍山之雪馬洛陽嬌艷的牡丹,應當說是內(nèi)蘊、情調(diào)都迥然不同的兩個范疇,范云在雪與花之間作類比,應當說是有點牽強的。作者正是要以此為例,來批評范云詩有牽強為文而造情之弊。何遜后面的四句聯(lián)詩,雖不如范喻之工巧,但感情誠摯,正如陳祚明所評的那樣:“何仲言詩,經(jīng)營匠心,惟取神合。生于駢儷之時,擺脫填綴之習;清機自引,天懷獨流;狀景必幽,吐情能盡”。(《菽古堂詩話》) 清新自然,吐情能盡,當然比牽強比附、為文造情要高一籌,作者的揶揚貶抑,自在不言之中。
應當指出的是,這不只是一首討論何范高下或批評南朝詩風的“論詩絕句”,也包含了作者自己生活遭遇的表白和陳情,只要對作者的文學道路稍加注意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點。李商隱才名很早,十六歲就寫出了 《才論》、《圣論》兩篇出名的古文,受到老一輩文章家令狐楚的賞識。令狐楚手把手教他做今體文的訣竅,李博學而又用功,很快就青出于蘭,以擅長今體文而名聞于世。但這種寫章奏的技巧,后來并沒能幫助他平步青云,相反卻坎坷一生,他在 《漫成五首》 中說“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屬對能”就帶有這種深刻自省的意味。在此詩中,作者評論以少年早慧聞名的何遜,寫老一輩詩人范云對何遜的賞識以及何范文章的優(yōu)劣,都帶有自己文學及生活道路的痕跡和對世事人生的不平。
這首詩結(jié)構(gòu)精致,語言簡潔,短短四句,不僅表達了對南朝文學的看法,品評了何遜、范云的得失,而且還暗含了自己的文學道路和對人生世途的看法,這也是對論詩絕句的新發(fā)展。杜甫的 《戲為六絕句》 開創(chuàng)了以詩論詩,品評作家這種文論的新形式,后繼者皆不出作品論和作家論這兩大藩籬,李商隱能與此之外另辟蹊徑,在品評作家和文學現(xiàn)象的同時,暗述自己的文學道路,抒發(fā)對世道人生的見解感嘆,把品詩論人與嘆己述志結(jié)合起來,形成明暗兩條脈絡,并以明寫暗,以實襯虛,這確是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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