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服歸元化,三靈葉睿圖。
如何本初輩,自取屈氂誅。
有甚當車泣,因勞下殿趨。
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
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
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
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
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
丹陛猶敷奏,彤庭歘戰爭。
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
御仗收前殿,兇徒劇背城。
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
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
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
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
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
大和九年 (835) 十一月二十一日,文宗御紫宸殿,百官班定。李訓等詐言大明宮左金吾院石榴樹夜降甘露,誘使中尉仇士良等大宦官前往觀看,同時布置兵力,企圖一舉消滅他們。不料事被發覺,宦官帶禁兵五百人在皇城和外郭城大事搜捕殺掠,李訓和宰相王涯、舒元輿等人被殺害,親屬株連。這就是歷史上所謂的“甘露之變”。從此后七十年間,宦官一直掌握軍政大權,直到唐末。
對于這樣一次官僚士大夫對宦官的斗爭,二十四歲的李商隱表明了鮮明的政治態度。他寫下了 《有感二首》、《重有感》、《故番禺侯以贓罪致不辜事覺母者他日過其門》等一組政治詩,對李訓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諷刺感慨,對宦官專權妄為極表憤慨,對文宗昏愚軟弱既憤又憐,對無辜遇難的朝臣吏卒、小販平民深表痛惜。甘露之變已成了歷史,但在李商隱的心中,諸多感觸使他久久不能平靜。《有感二首》自注云:“乙卯年 (835) 有感,丙辰年(836)詩成。”可見,二詩醞釀成詩,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把這樣一件大事隱曲地概括在詩中,在當時朝野一片恐怖、道路以目的情況下,也是極為難得的。詩人按納不住內心的激動,經過了反復的推敲,終于用五言排律這種宜于表現莊重、典雅內容的詩體,表現了“甘露之變”這一重大題材。
“九服”二句說,中國四境的藩屬都歸附于朝廷的德化,日月星三靈也附合皇帝的英明大略,人事、天象,帖然安順。言外之意是說國家并無危亡之禍。“如何”二句一氣貫注下來,說怎么袁紹之流,竟然象劉屈氂那樣自取滅族呢?本初是袁紹的字。《后漢書·袁紹傳》 載: 漢少帝劉辯光熹元年(189) ,大將軍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事泄,何進反而被宦官所殺。袁紹勒兵入宮,捕捉宦官,無少長皆殺之。又《漢書》載: 漢武帝庶兄中山靖王之子劉屈氂,任左丞相,宦官郭穰告發他指使巫師詛咒武帝,勾結貳師將軍李廣利,欲立昌邑王為帝,被腰斬,妻、子梟首。詩中以“本初輩”比李訓、鄭注,言“屈氂誅”,指被宦官以謀反之罪而滅族,是說李訓、鄭注缺乏機謀,冒然行事,結果自取滅亡。“有甚” 二句是說,此舉雖有過于爰盎當車,以使趙談下車而泣之事,但結果卻是使皇帝下殿趨避。《漢書·爰盎傳》載: 漢文帝曾與宦者趙談同乘一車,爰盎伏車前諫阻道:“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奈何與刀鋸之余共載?”于是文帝令趙談下,談泣而下車。又《南史·梁武帝本紀》 記載: 大通年間,有童謠說:“熒惑(火星)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此指唐文宗被宦官挾持事。“何成”二句說,這哪是什么奏報夜降之瑞物甘露,簡直是在宮中捕殺盜賊了。“萑苻(huan fu環扶)”:澤名。《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大叔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后世常謂盜賊為萑苻。“證逮” 二句轉到事敗以后,說宦官頻頻下令逮捕有同謀之嫌的朝官,只要詞狀稍有牽連,就一起賠上性命。“竟緣”二句說,李訓虛有其表,不能及早察識象石勒那樣奸邪的鄭注。《漢書·王商傳》載: 漢成帝時丞相王商身材高大,容貌過人。匈奴單于來朝,見商頗畏懼。成帝稱嘆說:“此真漢相矣。”李訓也是“形貌魁梧,神情灑落…… (文宗) 以其言論縱橫,謂其必能成事”(見《舊唐書·李訓傳》),此以王商比李訓。據《晉書·石勒載記》,石勒十四歲時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異志,恐將為天下之患。”派人前去收捕,石勒已離去。后來石勒成為“五胡亂華”時期前趙的君主。《舊唐書》稱鄭注“詭辨陰狡”、“挾邪市權”,此以石勒比鄭注,指斥他懷有異志,險惡兆亂。“鬼箓” 二句說,這次事變使得朝臣半遭殺害,名列鬼箓,京師長安變成了戰場。結二句說,我怎敢說這次事變可堪痛哭,但也未免不歸怨于洪爐般的天地了。第一首詩斥責了李訓的志大謀淺,狂燥誤國;對“迫脅天子,下視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通鑒·文宗大和九年》)的宦官,表現了強烈的義憤,直斥他們濫殺無辜的罪行,極具膽略。
第二首上承前詩,所以一起就說殿前丹階上群臣還在向皇帝陳奏,一下子宮廷卻成了戰場。“臨危”二句說,文宗當晚召對了象盧植那樣忠貞的令狐楚,才后悔錯用了李、鄭這種不可信任之臣。盧植,東漢末年人。《后漢書·盧植傳》載: 何進謀誅宦官失敗后,宦官劫持少帝逃往北宮,盧植手持兵器于半道中面斥宦官,宦官大為恐懼。后宦官又挾持少帝外逃,盧植連夜追殺宦官,奪回少帝。詩人以盧植比令狐楚。原注云:“是晚獨召故相彭陽公入。”令孤楚曾為同平章事,封彭陽郡開國公,故稱。《舊唐書》載: 訓亂之夜,文宗召右仆射鄭覃與令狐楚宿禁中,商量制敕。“龐萌,” 東漢初人,《后漢書·劉永傳》載其為人遜順,光武帝信愛之,后反叛,劉秀深悔錯以他為社稷臣。詩人以龐萌比李、鄭。“御仗”二句說,皇帝的儀仗剛從前殿進入內宮,兇惡的太監便在殿上濫殺起來。《通鑒》載,仇士良逃回殿上后,宦官用軟輿載文宗北出。李訓攀輿呼叫:“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宮!”被宦官拳擊中胸仆地,與入宣政門,門隨即關閉。“御仗收前殿” 即指此事。“背城”,《左傳·成公二年》:“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詩意指宦官在殿上與李訓等部下作殊死之搏斗。“蒼黃”二句說,李訓倉卒間想要象曹操那樣以五色棒抑制宦官,反遭失敗,把冬至時初生的陽氣 (暗指唐王朝復興的生機)也遏止住了。《三國志·魏志》載: 曹操任洛陽尉,造五色棒各十余枚,懸門左右,用以懲罰違禁者,曾殺掉了犯禁的宦官蹇碩的叔父。到此,對以上作一收束。“古有”二句說,古有所謂“清君側”的事,今天也并不缺乏老成持重的人。《公羊傳·定公十三年》: “此逐君側之惡人。”“素心” 二句說,李訓的本心忠于朝廷,沒有異圖,但此舉太倉卒莽撞,不象樣子。“誰瞑”二句說,銜冤含恨而死的人怎能瞑目,悲憤的未死者又怎甘心忍氣吞聲?以上四句,是詩人對甘露之變所作的一個總結。末二句說,近日聽說皇帝又開宴慶壽,席間仍然演奏了王涯生前定的 《云韶樂》。這首詩除了直斥宦官為“兇徒”和責怪李訓的魯莽無謀外,主要諷刺了文宗的闇弱,嘆其知悔已晚,悲其受制于人。
《有感二首》以甘露之變為題材,莊重、典雅,以議論出之,而字里行間每每透露出詩人忠憤激越之情,具有濃烈的抒情味,表現出李商隱詩歌的風格。“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詩人對宦官大事殘殺,把大臣當作強盜一樣消滅表現出強烈的激憤之情。同時深責李訓謀事之淺薄:“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感嘆文宗闇于知人和李訓虛有其表,以至于發生了甘露之變這樣的慘案;特別是“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青年詩人隱以賈誼自況,謂天下事有可堪痛哭者,而在當時一片恐怖的氣氛下,連賈生之慟哭都不能,只好怨恨天地不公,好惡一起銷熔。詩人憤懣抑郁之情在忍悲吞聲中更顯得強烈起來。這就是李商隱詩沉郁頓挫的風格。《蔡寬夫詩話》云:“王荊公晚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一人而已。” 《何義門讀書記》 稱義山學杜而“頓挫曲折,有聲有色,有情有味”,《有感二首》 充分體現出李詩沉郁頓挫這一風格。
另外,此詩還有一個特色,就是諷刺。詩人諷刺李訓的志大謀淺,諷刺文宗的昏愚軟弱,在亦諷亦慨中抒發自己的悲憤之情。如最后二句 “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在敘述了甘露之變之后,忽然一筆宕開,講起日前皇帝壽宴的事來。文宗的壽宴中演奏的仍有王涯生前所定 《云韶樂》,而此時文宗受制于宦官,豈能開心作樂,而宦官還給他安排了自己無法挽救而無辜被殺的王涯所定的音樂,這不是大悲劇中的帶滑稽性的插曲嗎?這怎么能不引起人們諸多的感觸呢?
對于甘露之變這一重大題材的描述,何焯說:“唐人論甘露事當以此為最,筆力亦全。”而盤注于詩中的激憤之情,張采田說:“二詩悲憤交集,直以議論出之,筆筆沉郁頓挫,波瀾倍極深厚,屬對又復精整,雖少陵無以遠過,豈晚唐纖瑣一派所能望其項背哉。”此論頗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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