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李商隱于唐文宗三年(838)二十六歲時,與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女兒成婚。這一婚事使他卷入了當時官僚之間愈演愈烈的黨爭,為他帶來了潦倒一生的不幸遭遇;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從李商隱的一些憶內詩如有名的 《夜雨寄北》 中,可見其對王夫人平時情意之篤,別后憶念之深。但在宣宗大中十五年(851),也就是他們結婚十二年后,王夫人不幸病逝。當年冬季,詩人只身赴東蜀,行經散關,遇上大雪,寫了這首情辭哀婉的悼亡詩。
《夜雨寄北》 詩表達的只是生離之苦,這首詩表達的則是死別之恨。這時,李商隱還不到四十歲。中年喪妻本是人生一大痛事,何況他一生仕途坎坷,在悼亡后又為生計孤身遠行,再加上時逢寒冬,又遇大雪,其旅途凄涼之狀、身世零丁之感,是可以想見的。
這首詩的一、三兩句: 一敘遠行之事;一寫中途之景。“劍外從軍遠”一句,敘說此行是遠赴劍外,參佐戎幕;“散關三尺雪”一句,描寫途次散關,展現在眼前的是積雪盈尺、前路茫茫的景象。穿插在一、三兩句之間的二、四兩句: 一敘實情;一寫幻境。為征人寄寒衣,在唐人代征夫妻子立言的閨怨詩中是一個常見的題材。詩人此行是 “從軍”,又在途中遇雪,自然想到寒衣,也會想到已無人為他寄寒衣。正如馮浩在《玉溪生詩集箋注》 中所說:“赴桂,赴徐,閨人固在。今則失偶而出游也。”詩的第二句“無家與寄衣”,既與第一句所寫的 “從軍遠” 相承,又與第三句所寫的“三尺雪” 相連,是從鐘嶸 《詩品序》所說的“塞客衣單,孀閨淚盡”的反面落想的。句中的 “無家”二字,寫出了詩人征途遇雪所觸發的真實感受,也寫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兩個字的份量,在詩人說來是重若千斤的。如果詩篇到此為止,只看這前三句,雖然在敘事、寫景、抒情方面寫得很真切、很沉痛,但還沒有顯示李商隱作品的深與幽的特色。顯示這一特色的是最后 “回夢舊鴛機”一句。它在篇終處展現了一個如龔自珍在《浪淘沙·寫夢》 中所描摹的 “是仙是幻是溫柔” 的境界,詩情迷離恍惚,令人尋繹不盡。
紀昀說:“ ‘回夢舊鴦機’,猶作有家思也。陳陶 《隴西行》 曰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是此詩對面。”(《李義山詩集評》)這一句中的“回夢”二字,是寫詩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真個做了這樣一個夢,夢見王夫人猶自在長安故居中坐在布機前呢?還是追憶當年情景,心情迷惘,深感前塵如夢呢?這是留待讀者去馳騁想象的。但不管是實寫夢境或是只寫如夢之感,有了這一句,就把詩人的纏綿悱惻的相思、刻骨銘心的哀痛,寫得更婉曲,也更深刻了。這一結句也是詩情和詩筆在時、空兩方面的跳躍。從時間看,它是從旅居之地跳回長安故里。從空間看,它是由現在回到過去,回到王夫人未亡時的日子里去了。這一跳躍,雖然遠遠離開了前三句所寫的時間、地點,而它又是與前三句所寫的遠行、遇雪、無家寄衣這些情事相貫串、相連屬的。
李商隱的作品往往顯示其獨具的感情色彩、特有的風格面貌。從以上這首悼亡小詩中也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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