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經年別遠公,帝城曉鐘憶西峰。
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
唐代社會的思想文化比較自由。在統治者的倡導下,佛教和道教一直都很繁榮,僧尼道士在社會中有較高的地位,許多詩人墨客都和他們有來往。李商隱的這首詩就是為懷念一位叫匡一的僧友所寫的
關于詩中的“匡一”,許多版本都作“住一”。清代學者馮浩考證曰:“《北夢瑣言》 一云 ‘王屋匡一上人’,一云 ‘王屋山僧匡一’,疑此即其人,當作‘匡一’ 歟?”劉學鍇、余恕誠二位先生認為 “馮校近似”,今從之。
詩的前兩句是寫觸景生情,思念友人的情景。詩人與匡一交友而分別日久是相憶的前提,“帝城曉鐘” 則是觸發詩人情思的媒介物。“無事”二字一般都解釋為“無端”,從表面意義上看并不錯,但終覺未能得其深層意蘊。其實,這里的“無事”暗含著詩人心靈深處的清冷孤寂及仕途阻塞的感慨。這句詩的大意是說,自己無緣無故地與僧友匡一離別已一年有余,而別后也竟然落得 “無事”可做,仕途蹭蹬,豈不令人凄惶?言外之意是若知如此,何必當初。“遠公”是東晉時期廬山東林寺高僧慧遠,此人“居廬阜三十余年,化兼道俗”(《高僧傳》),創立凈土宗,在中國佛教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與當時的文人交往也比較密切。李商隱在這里將匡一稱為遠公,兼有幾種功用。這里,可以暗示出這個僧友既是位“化兼道俗”,善于從事社交活動的有道高僧,又是位懂詩文喜交名士的儒雅之人,字里行間流露出羨慕與欽佩之情。“帝城曉鐘” 是唐都長安的一大景觀。每當拂曉之時,城內各佛寺一齊傳出悠揚悅耳的鐘聲,聲音洪亮悠長,整個城中的各個角落都可以聽到。唐無名氏 《曉聞長樂鐘聲》 詩寫道:“漢苑鐘聲早,秦郊曙色分。霜凌萬戶徹,風散一城聞。”可見當時的鐘聲確實很引人注意。正是這佛寺中特有的晨鐘才成了觸發詩人憶念僧友的媒介和契機,并惹出“憶西峰”三字引起的下文。
后兩句詩情韻悠長,意境縹緲,含蓄有致。詩人只截取一個富有情趣的生活場景抒發自己對朋友的思念之情。“爐煙”有的版本作“煙爐”,但“煙爐” 何能消盡,故當以“爐煙” 為是。“爐煙消盡”暗示出天氣之寒冷與所過時間之長。“寒燈晦” 是天色已明的征兆。這些雖屬生活常識,但一經詩人將其編織在藝術的花環中就顯得別有風彩。夜深人靜,天色異常黑暗之時,螢火蟲似的燈光也覺明亮,光線充足的白晝,電燈也會顯得暗淡無光。故這里的 “晦”并非是燈光不如以前的緣故,而是詩人主觀上的感受,這不正是天將拂曉的景象嗎?詩人寫出如此細微的感覺,可見他是徹夜未眠的。當年在西峰之時,他曾和匡一做長夜之歡,但具體做什么卻只字未提。也許是在一起圍爐夜話,談佛論道,參悟人生的真諦;也許是在一起吟詩做賦,奇文共欣賞;也許是在一起飲酒品茗,暢敘古今的風流儒雅之事;也許是在一起彈琴鼓瑟,分局對奕。或者是先此而后彼,交錯進行。二人通宵達旦,毫無倦意,可見其雅興之高,相知之深,友情之濃。正因如此,他們才沉溺其中,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當書童推開禪房的門,詩人才驚訝地發現: 啊,不知不覺當中,夜間卻下了一場大雪!那蒼翠的松枝上都覆蓋著晶瑩潔白的雪花,天地間一片澄澈,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這情景怎能不使人精神振奮,產生一種心曠神怡、寵辱皆忘的情感呢?全詩至此戛然而止,余韻無窮。
本詩 “格韻俱高”(紀昀語),情思纏綿雋永,值得細細體味。一二句由別而憶,平平道出,但其間所含蘊的情感卻很豐富。詩人的一生屢受挫折,在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掙扎沉浮,困頓偃蹇,在熱鬧繁華然而又充滿斗爭的長安城里始終未能謀得一個稱心如意,能夠充分發揮自己才能的職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最容易憶舊和向往清凈的生活。“無事”二字包含著詩人的辛酸與悲哀,正是此種心境才使他聞到佛寺的鐘聲就 “憶西峰”的。后兩句詩潛臺詞尤多,僅“雪滿松”三字便含意無窮。一是外面下雪,屋里的一對朋友竟全然不知,可見二人精神之集中,雅興之高;二是可知這場雪并非狂風惡雪,而是靜悄悄地飄然而降的瑞雪。尤為重要的是這樣一個清凈幽雅絕無世俗塵囂的世界,正是友人匡一的生活環境,從側面襯托出其主人的志行高潔與情趣的高雅。這種手法確實值得借鑒,即以環境來表現人物,“只寫所住之境清絕如此,其人益可思矣。相憶之情,言外縹緲”(香泉語)。從總的意境和情趣來看,詩人是以對當初的那種清凈淡雅生活的緬懷和向往,反襯出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苦惱與煩燥情緒。通過對友人清幽生活的欽羨,委婉地表達出對污濁塵世的厭棄之情。掩卷深思,這些情味都可體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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