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蘀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云一寸心?
這首詩寫于唐文宗大和八年 (834)。詩人二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的青年。這一年的三月,詩人的表叔崔戎被任命為兗海觀察使,邀請詩人入其幕府,遂一同前往兗州赴任。兗州的治所為瑕丘,今山東滋陽附近。據《竹譜》 記載,山東近海一帶山中生長般腸竹,其筍極美,所謂“般腸實中,為筍殊味”。大約在一次宴席上,有一道用筍烹調的菜肴,詩人便即事興感,吟成這首詩,呈示座中諸賓。
首句即開門見山,從筍落筆。“籜(tuo唾)”,層層包裹在筍上的外皮。著一“嫩”字,皮尚且嫩,筍自不必言。“香苞” 即花苞,筍的外形極似花苞,所以直以“香苞”喻稱。然而那“香”字又何嘗不使人感到筍味的芳美!詩的語言就是要用盡可能少的字包含盡可能多的意蘊,此字足以當之。“初出林”指新從竹林中采來。這一句詩共分三層:“嫩籜” 言其嫩;“香苞”言其形其味;“初出林”言其新其鮮。一句詩將筍的形狀質地全部鮮明地呈現出來,遣詞造語之精實,觀察刻畫之細致,令人贊嘆。次句寫其貴重:“於陵論價重如金。”“於(wu烏)陵”,漢代的縣名,唐為長山縣,其地在今山東鄒平東,當即指所食筍的產地或購銷集散地。價重如金,可見是筍中的珍品。
前兩句將筍的美妙珍貴寫足,后兩句水到渠成地轉入議論。“皇都陸海”指稱長安附近的山林。《漢書·地理志》云:“秦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秦地即指長安一帶地方,古屬秦。漢、唐均都長安,故詩人直稱為“皇都”。“凌云一寸心”即凌云心,筍為竹芽,成竹后可高插云霄,所以說它具有凌云之心。陳詩人張正見《賦得階前嫩竹》 詩即云:“翠竹梢云自結叢,輕花嫩筍欲凌空。”人可稱“寸心”,筍長只數寸,稱“一寸心”亦貼切入妙。這兩句意思說: 皇都陸海中應有無數的嫩筍,人們能忍心采掘,扼殺它的凌云之志嗎?“忍剪”,問得有力。忍心剪伐嗎?自不應忍心剪伐,如果剪伐了,就不會有“鄠杜竹林”,也就不存在 “陸海” 了。面對眼前已被剪采成肴的事實,抒發了無限深沉的感慨。議論而含感慨,便別具韻味。
這首詩的動人處,首先在于寄興深微。表面看來,詩人是在詠筍,實際上是借筍以詠人才在當世受壓抑的遭際與命運。李商隱這時雖只有二十二歲,卻已有了這方面的深切感受。他早慧多才,心志高遠,十六歲即以著《才論》、《圣論》 為人所稱,十七歲便被著名將軍東都留守令狐楚聘入幕府。他從二十歲起的三年中,兩次進京參加進士科的考試,以他的才華學識,自應步步青云,可是實際上兩次全都名落孫山。唐人崔玨 《哭李商隱》 詩云:“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這時雖還談不到一生,但在初試鋒芒中,已深感剪伐摧抑之苦。他把這種感受注入被剪伐的筍中,合二者為一,含而不露,卻味之愈出,所以小詩別具一種動人的力量,能夠引起一切類似遭遇者的共鳴,與純詠筍者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則在于表現高妙。因為食筍,觸興而發,構思自然巧妙,使人不覺,毫不做作。此其一。作者以善于寫真傳形的生花妙筆,將全詩寫得形象鮮明。香嫩之質,如金之價,陸海之眾,凌云之心,無不給人以真切如見的顯明映象。此其二。曹植 《公宴詩》 云:“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從宴敘起。那是古詩,盡可鋪排。此為絕句,句數有定,來不得半點迂回曲折,所以作者單刀直入,直切本題,以兩句圖形狀物,兩句議論抒慨,剪裁精當,主旨突出,是絕句結構的佼佼者,此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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