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葉憲祖·鸞鎞記(第十七出鎞訂)
趙文姝同魚惠蘭才貌雙全,情同手足。當朝宰相欲將文姝送人為妾,而文姝同書生杜羔早已定親,并有聘物鸞鎞 雙。魚惠蘭俠腸義骨,代趙赴京,文姝將一支鸞鎞送與惠蘭,以作紀念。文姝激勵丈夫杜羔發奮進取,終于同溫庭筠、賈島一起同登龍榜。魚惠蘭后進咸宜觀為尼,取名魚玄機,詩名滿京都,并以詩相情郎,同溫庭筠結為百年之好。至此,故人重逢,鸞鎞相合,皆大歡喜。
【緱山月】 (小旦上) 靜鎖白云堂,睡起竹方床,展黃庭一卷自焚香。奈朔風初壯,詩情未快,悶思偏長。
春花秋月入詩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簾不曾下,長移一榻對山眠。小道魚玄機,寄居咸宜觀中,不覺又是三年了。只為我才貌出群,聲名播遠,京中多少王孫公子,騷人墨客,戶外之履常滿,笥中之句頻投。他雖多炫飾之心,我終絕應酬之意。仔細想將起來,苦空之守,尚未卜于久長,伉儷之緣,頗留心于選擇。只是要一個可意的人兒,真也難遇。目今初冬天氣,好不凄楚人也。
【四塊玉】 翠屏空,金風蕩,鴛瓦上,霜初降,空對著景物凄涼。偏惹得情悒怏,云窗月宇,料得難終傍。待覓個人兒相隨唱,整衣衫賣弄容光,學吟哦矜夸伎倆,那些可心情便許成雙。
【雁過聲】 (貼上) 娘行,有人懸想,題詩句代他傳將。(見介,小旦) 綠翹,方才你母親到來,有何話說? (貼) 有個西鄰宋玉饒清況,把新詩寫柔腸,倩青鸞殷勤遞送云房。(小旦) 近來送詩的頗多,可意的甚少,我也不耐煩看他。(貼) 詩不比他人。溫郎,人共獎,這詩詞俊逸多名望,比似你俏心兒還自賞。
(小旦) 你說溫郎,莫不是溫飛卿么? (貼) 正是。(小旦) 既是他的。拿來我看。(貼送與小旦念介) 玄府仙人碧玉房,紫霞衣覆白霓裳。謝家詠雪難為句,虢國朝天不是妝。曾記山中逢阮肇,更聞湘渚嫁蘭香。有緣欲乞真消息,肯向巫山夢渺茫。好詩好詩! 艷若含葩,清如剪水,不枉了溫飛卿也。
【傾杯序】 詩章,語句新,意味長,才貌都休講。只盼著天臺,比著湘渚,踐著巫山。多少思量,信豪如太白; 艷過韓偓. 賦同元亮。好似弄琴心坐間翻出鳳求凰。
(貼) 他的詩,煉師既已賞鑒,不消說了。依我母親說起來,他少年美貌,種種的可人。
【玉芙蓉】潘安貌比芳,衛玠神偏朗,論豐姿特秀,照眼琳瑯。年華未滿三旬上,欲締佳姻恰正當。奴家曾記得煉師有詩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珍奇寶,縱千金易價,算難求風流獨占有情郎。
(小旦) 既如此說,待我也答他詩一首就是,你替我送去。(貼) 煉師若單單答一詩,怎見得與他訂婚姻之約? (小旦) 正是,贈他一件東西便好。(貼) 奴家見煉師有碧玉鸞鎞一支,十分精巧,何不就贈了他? (小旦) 這是我結義姐姐送的,不好贈人。(貼) 這也何妨,少不得成了婚姻,依舊還煉師的。(小旦) 這也說得是。且待我做起詩來。(做詩介)
【山桃犯】打疊下新詩樣,結抹在瑤釵上。輸情已逐青鸞往,傳言謾學紅娘莽,種桃許折向玄都傍,審端的不如嫁作鴛鴦。
【尾聲】難擺脫情魔障,肯向人間魅阮郎,怕學那少室仙姝枉自忙。
孤鸞飛去得成雙,一段姻盟賴主張。
有眼自能窺宋玉,無情何必恨王昌。
笥: 盛飯或盛衣物的方形竹器。伉儷: 夫妻。悒怏: 憂愁、不滿意的樣子。“謝家詠雪句”: 晉才女謝道韞,因以“柳絮”喻雪,而得“詠絮才”之稱。
葉憲祖在 《鸞鎞記》中寫了兩位佳人。第一位是趙文姝,容貌才華自不必說,作者更為贊美的是文姝的一腔“柔情”。這種“柔情”不僅指文姝對丈夫杜羔如何體貼備至,更指文姝為了丈夫的功名而敢于舍卻這“柔情”。在第九出”催試”里,文姝即對丈夫說:“你何事為奴惆悵,雌伏柔情怎誤雄飛千丈。”第十三出“詩激”,第十四出“勵志”,在丈夫落第已經回到家門口的情況下,文姝遣詩,激勵丈夫“金榜無名誓不歸”,又把丈夫“趕”回了功名場。趙文姝是一個傳統的封建淑女形象。當令狐宰相派人強迫她當人妾時,為了不負杜羔之“情”,她敢于以死抗爭 (幸有魚玄機舍已相救)。然而趙文姝終究沒有擺脫封建道德的羈絆。她所以敢于違抗令狐宰相,不否認她有自己的愛情追求,但更為直接、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趙文姝已受聘于杜羔,義難更改。與杜成婚后,她鼓勵、激發丈夫去搏取功名,而不囿于兒女情長,這在作者看來,似乎是通大道、曉大理的,實際上趙文姝已回到傳統婦女的老路上了。及至后來杜羔金榜題名,文姝被接到京都當起了“夫人”,現實與理想這對在封建時代根本對立的矛盾,便得到了最終的和諧的調解。
《鸞鎞記》 中作者更為著力刻畫的是另一位佳人魚玄機。在第五出“仗俠”里,作者就贊美了這位女子非同尋常的俠義之舉。然而作者在這里著重表現和謳歌的,不是玄機的俠義心腸,而是其為“情”而不惜代身的精神,玄機代人出嫁,也不只是為了救文姝母女的性命,更是為了救“情”,救文姝“已受杜郎之聘,義難更改”的“情”,為了義姐的“情”,不惜舍卻自身,這才是葉憲祖心中“青閨黛眉”的英雄形象。魚玄機“皈依”道教之后,也并未拋卻了對“情”的追求。當溫庭筠投詩咸宜觀時,魚玄機脫口贊道:“好詩好詩! 艷若含葩,清如剪水,不枉了溫飛卿也”,認為他便是自己尋覓已久的“情郎”、馬上回贈情詩,恐怕不足以表明心意,又贈定情鸞鎞。正是這對鸞鎞,將兩對情人聯結起來,結出愛情甜果,得個大團圓結局。
葉憲祖的愛情劇,都是以“情”作為主線來結構故事的。《鸞鎞記》 中魚玄機為“情”而舍卻自身進咸宜觀,又因為“情”而“死而復活”,同湯顯祖 《牡丹亭》里所寫杜麗娘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故事很是相似,所不同的是,《牡丹亭》的精妙之處在于浪漫,人物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愛情和幸福,便在夢幻、鬼魂的浪漫世界中得到了,而《鸞鎞記》的妙處卻在于現實,人物的理想幸福在與現實世界的斗爭中得到了實現。兩者珠聯璧合,殊途同歸。
葉憲祖創作的許多愛情劇,深受湯顯祖“情至”說的影響。《寒衣記》寫金定、劉翠真心相愛之情的可貴; 《四艷記》寫了一組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終成眷屬的歡愉之情; 而《鸞鎞記》寫的則是魚玄機與溫庭筠的俠義情緣……魚玄機相對于趙文姝來說,閃爍出更耀人的光彩,更能表現作者的愛情觀和婦女觀。她不僅可以代文姝出嫁,為文姝之“情”而舍自身,不僅可以拒絕宰相夫人對自己命運的安排,為“情”而冒危險; 而且可以為了這“情”尋找一個可意的人兒,敢于以詩取人,以才取人,自為擇偶,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膽量呵! 要知道,當她選定溫庭筠時,溫還未取得功名。她選人的標準也只在一個“情”字,將與“情”無關的富貴權勢、功名利祿統統置之度外,正如她自己所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魚玄機身上體現的這種進步的愛情觀,與傳統的封建倫理道德是相悖的,卻與湯顯祖的“情至”思想一脈相承,是“情至”思想的具體表現。然而,葉憲祖也有他的局限,同《牡丹亭》中杜麗郎與柳夢梅奉旨成婚—樣,魚玄機也在溫庭筠功成名就之后締結良緣,落得一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
魚玄機身上體現出的進步的愛情觀,及其對純真愛情的勇敢追求精神,是缺乏堅實的現實基礎的。幾千年封建社會巨大的慣性和惰性,將這種剛剛萌生的新觀念扼殺和同化了,它不可能在封建社會里發育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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