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歐陽修《與田元均論財計書》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修啟。承有國計之命,朝野忻然。引首西望,近審已至闕下。道路勞止,寢味多休。
弊乏之余,諒煩精慮。建利害、更法制甚易,若欲其必行而無沮改,則實難;裁冗長、塞僥幸非難,然欲其能久而無怨謗,則不易。為大計既遲久而莫待,收細碎又無益而徒勞。凡相知為元均慮者,多如此說,不審以為如何?但日冀公私蒙福爾。
春暄,千萬為國自厚,不宣。修再拜。
這是歐陽修寫給新膺朝命的友人田況的一封短札。歐陽修在信中,對舊友就當時的財計改革問題,略陳了自己的看法。田況,字元均,宋史有傳,傳中稱其“有文武才略,言事精暢”,是一個有干才和抱負的人。歐陽修與他甚有交誼。慶歷年間,田況以真定帥移秦州,歐陽修曾“權府事者三月”,后歐陽修有《寄秦州田元均》一詩,詩中寫道:“由來邊將用儒臣,坐以威名撫漢軍; 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極表推重。本信寫于皇祐三年 (1051),時歐陽修任應天府知府兼南京留守司事。北宋南京在今河南商丘市。田況則由蜀召回汴京,以給事中判三司。三司為北宋沿五代而設的最高財政長官,掌全國錢谷出納,均衡財政收支。主管官稱三司使,職位重要。歐陽修聞田元均在國家財經艱難之際,丁此重任,嗟政事之紛更,期舊友以施為,思緒聯翩,遠貽此簡。
由于這封信論及當時時事,因此需要在此略述作為歷史背景的慶歷新政一事。此事發生在不久之前,曾使北宋政局一再發生變化,歐陽修并因此而落職外放。原來到北宋仁宗時,積弊日深,財政困絀,官俸兵餉開支驟增,民生匱乏,造成國內不安,國外則有遼夏強敵之威脅,人們臥不寧席。因此,較有遠見和明智的臣僚發出要求改革的呼聲,慶歷三年(1043),參知政事 (相當于副相) 范仲淹提出“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推恩信、重命令”等十項改革政事的主張,仁宗加以采納,用范仲淹主持新政。歐陽修是對范仲淹的主張持相同觀點并積極支持的。他在慶歷二年即上書提出三弊五事,在慶歷三年知諫院后,前后一年內,向仁宗上奏議達六七十篇,提出與范仲淹的政治見解相類似的意見。但他們的政策遭到十分強烈的反對。朝臣章得象、夏竦等指責范仲淹、樞密副使富弼及歐陽修等為“朋黨”,雙方釀成激烈的黨爭,舊史稱之為“慶歷黨爭”。其后,仁宗改變意旨。范仲淹、富弼相繼罷職。歐陽修上書為他們申辯云:“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小人欲廣陷良善,必指為朋黨……臣為朝廷惜之。”結果,歐陽修亦于慶歷五年獲譴外貶為滁州太守。這是他第二次外放,此后,移知揚州、穎州、應天府諸地,到至和元年 (1054) 才奉調返京,前后外放了十個年頭。歐陽修寫此信時,已是慶歷新政失敗,他屏居外邑后的第七、八個年頭了。
歐陽修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獲知田況的新命而發出了這封信。田況固亦有改革之心,但據《宋史》,此時仁宗的思想仍“頗以好名為非,意在遵守故常”,也就是說,不愿重加興革,打亂慶歷變政以前的老樣子。在此情況下,田況能夠有所作為的前景并不廣闊。政治氣氛仍然是沉重而黯淡的。歐陽修分明感覺到了這種氣氛。
全信不長,但仍可分作三段。首段和末段是古代書札中常見的禮儀性問候之詞,中段則是信的主旨。
在信的開端,歐陽修先向田況致意。“承”為“承聞”之略,意為得聞。“國計之命”指田況的三司使新職,此職務乃掌管全國財政經濟,有“計相”之稱。五代后唐時,曾專委宰相一人,判理其有關事務,后乃合并職司為一使,稱三司使。田況自蜀歸朝(“闕下”),就任此職,行蹤皆在歐陽修任地(南京)之西,故以“引首西望”一語,遙致景慕。“道路勞止,寢味多休”,皆問候語。“勞止”,《詩經·大雅》:“民亦勞止,泛可小康”,意為疲勞、辛苦。“寢味”指宿食。“休”,《詩經·商頌》:“何天之休”,鄭玄箋:“休,美也”。歐陽修在信中,首致敬意和慰問,然后轉入下文。
歐陽修接著在第二段中,向田況提出,進行財經改革的關鍵所在,以便他履新之先,未雨綢繆,在心理上和行動上有所警惕和準備。當時宋室朝政實處于積弊難除,財經困乏的狀況中,歐陽修在信中指明其為“弊乏之余”,譽況想已費心竭慮,有所精密思詳,此雖是客套語,卻已在提醒他,形勢嚴峻,需要在改革道路上,作出細密周到的擘畫。下面的話,意思可分兩層。一層是指,進行改革時,制訂和推行新政將遇到的主要難點;另一層是指,進行改革時,掌握新政將遇到的主要難點。歐陽修認為,進行改革時,絀舊更新,制訂和決定有關的新政策,對其本身進行清晰的思考和論證,剖析利害之處,確定章程,變易前制,這末必有太大困難;但要照顧到各方面的利益和觀點,受到普遍贊成,使新的政策能具體落實,不致遭到阻撓和破壞,成為一紙表面文章,這卻是困難的真正所在。同樣,進行改革時,雷厲風行地推行有關的新政策,精簡臃腫的人員機構,堵塞營私舞弊的行為,見一時之成效,這也不算很困難;但要長期徹底地貫徹下去,使其真正鞏固,爾后成為經久的和普遍主動奉行的措施,不致產生各種怨責和攻擊,終于陷于流產,這卻是很不容易作到的。法不自行,需人行之。制法尚易,欲使其能廣泛接受和持久信行,則實難。歐陽修在上面四句話中,表達了他的這一層想法。然后,他又在下面點出了另一個相關的問題,即在改革中,如何掌握政事,這又往往會遇到一種兩難局面。當時國家局面,積病難消,問題成堆,人心浮動,難于輯撫。為政者,如一意抓大端,從根本性的問題下手,計固有得,但收效苦遲,人們會感到等不及而產生不滿。以大力抓細部,處理眼前的零星細碎的興革事宜,固可有所表現,但實際上未必有補于大局而枉費精力。故在開展施為之際,要求掌握得恰到好處,細大皆能照應,上下悅服,朝野同心,合力開展局面,打破此種兩難之勢,這實在要花很大氣力來對付。這幾句話,實是歐陽修經歷慶歷改革失敗后,所痛心地親身感受到的經驗之談,是他事后回思的一個簡要的總結。這些意見,表現了他對時勢的關注、對故交的期望以及懼其有所失墜的擔心,感觸與關懷交織,詞短意長,令人瞿然竦動。歐陽修所拈出的見解,不但在當時是剖析時弊的甘苦之言,即對后世,也具有饒可借鑒的長遠意義。他在提出自己的意見后,補充說,凡了解和關心你的人大多有類似的意見,但不知尊意怎樣?這種措詞,是對朋友進言的委婉說法,這就使雙方不致產生強加于人的教訓式的感覺。
最后一段,以習用的問候作結。“暄”,為暖。“自厚”,在另本又作“自重”,即自加保重之意。“不宣”,是古代信札常用的結束語,意為言不盡意。
歐陽修此函,篇幅簡短,中心部分不過百余字。但其意蘊厚重,論析周到,詞語斬截,卻使人讀后有擲地有聲,力可千鈞之感。短短的一段文字中,包含了他政治經驗中的豐富感慨,體現了他經常思慮的謀國苦心。吳充稱歐陽修“筆札精勁,自成一家。”以此篇相衡,確甚得當。
當然,從信中同時可以看到,當時宋朝國勢疲弊,歐陽修本人也遭到挫折,雖然看到了病根所在,卻痛感積重難返,無方可醫,在這種困境下,歐陽修內心所深深躁動的急灼和彷徨的感覺,這也是在古代封建社會走向衰頹時,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常所具有的共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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