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旸
鈕別螭龜質鑄金,細摹破體洗塵侵。
光陰流電無須計,自有蒼然古意深!
甘旸,明篆刻家。字旭、旭甫,號寅東,秣陵(今江蘇南京)人。隱居雞籠山,以書印的鑒賞摹刻自娛,尤嗜秦漢璽櫻于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輯成《集古印正》五卷,并自附論文《印章集說》于其后,該文具有較高的藝術、文史價值。這首詠印詩的可貴之處,在于是甘旸篆刻理論和篆刻實踐的詩化,尤其可和他的篆刻美學思想相印證。
“鈕別螭龜”,這是題詠印鈕的雕刻美,并點明其所體現的印章制度內涵。印鈕是印章藝術的有機組成部分,對于秦漢璽印來說,它尤為重要。秦漢時代的印鈕,有種種不同的雕刻造型,它們不但顯現出種種不同形態的美,而且標志著種種不同的社會人文等級。詩中用一個“別”字,準確而精練地概括了這種印章品級制度,正如甘旸《印章集說·印鈕》所說:“秦漢印鈕,有龜,有螭,有辟邪,有虎,有獅,有獸,有駱駝,有魚,有鳧,有兔,有錢,有壇,有瓦,有鼻,其鈕用以別品級。”不過,詩中不可能把這種種造型一一羅列,于是,詩人巧妙地以借代手法,例舉其最有代表性的螭鈕、龜鈕以見一斑。
“質鑄金”,這是題詠印章的質料及制作之美。在秦漢時代,印材除了少量的玉質之類外,絕大多數為銅質,當然也有金銀。詩中的“金”字,是飾美之詞,該詩標題就點明了所詠為古銅印,當然銅和金在色澤光度上也有某種相似之處,詩中描寫其黃金般的光色,是為了突出古銅印的珍貴,值得倍加寶愛。
甘旸依據他的篆刻美學觀,認為銅質印的鑒賞價值遠遠超過金質、銀質之櫻他在《印章集說》中就指出, “金印,漢王侯用之,私印亦有用者,其文和而光,雖貴重,難入賞鑒。古用金、銀為印,別品級耳。”至于銀印,他指出: “漢二千石,銀印龜鈕,私印因之,其文柔而無鋒,刻則膩刀, 入賞鑒不清”。可見金銀之印,其印文刀法往往欠美,鑒賞價值均不高。對于銅質印,甘旸卻贊賞備至。 《印章集說·銅臃云:“古今官私印俱用,其文壯健而有回珠,舊者佳,新者次之。制有鑄,有鑿,有刻,亦有涂金商銀者。”正因為銅印文質俱美,舊者尤佳,且有鑄、鑿、刻等不同制作方式,所以廿旸才以古銅印為題來加以詠贊。
“細摹破體洗塵侵”。對于古銅印,先洗除其塵土苔蘚的侵染,再細摹其破體的印面。詩人把程序加以倒寫,是為了協合詩的韻律。所謂“破體”,在書法篆刻中有多種含義,這里指印面及其篆文由于日久自然造成或人工特意造成的參差斑駁的破損痕跡,這是一種特殊的古雅美。朱象賢《武后玉璽歌》就寫道: “清瑩潔白如凝脂,鐫成破體文參差。”甘旸不主張人為地故意造成破體格局,因為這往往易流于矯揉造作,甚而導致弄巧成拙。其《印章集說·破碎臃指出: “古之印,未必不欲整齊,而豈故作破碎?但世久風煙剝蝕,以致損缺模糊者有之。若作意破碎,以仿古印,但文法、章法不古,寧不反害乎古耶?”這是講得有一定道理的。對于破碎參差、損缺模糊的古銅印,甘旸卻特別欣賞其自然天成,古意盎然,因而細細摹刻,以求纖毫不失其真。
在明代,裒集秦漢古印為譜已日益成風。較早的如顧從德,曾用原印鈐出的方式匯輯古璽六卷,名《集古印譜》,它對于篆刻藝術的影響極大,惜乎只拓了二十套。為了滿足廣大愛好者的需要,并使之“永不磨滅”,顧氏又委人按原拓本擴充,以木版翻刻成《印藪》,艷播一時,后又幾經翻刻,訛謬相踵,致使神理不存,韻味索然,盡失秦漢古印本來面目。甘旸深嘆古法瀕臨澌滅,古跡嚴重失真,決心竭力挽救,于是憑先世所藏,又殫心求索,依秦漢原印為范本,以金石翻模他在《集古印正·自跋》中說: “旸癖古印久矣,摹擬間有不得者,雖廢寢食,期必得之。古人心畫神跡,遂慧其十之一二矣。”就這樣,他不舍晝夜,歷時七年之久,得印一千七百余方,名為《集古印正》。甘旸詩中“光陰流電無須計”一語,正是對這一浩繁工程的真實寫照。他毫不計較如閃似電般的寶貴光陰的流逝,一心追求《印正》的一個“正”字,也就是力求匡正時俗流弊,恢復古印精神,其用心可謂良苦!
“自有蒼然古意深!”這不但是甘旸對自己一片苦心的自慰自勉之語,而且是他忠于藝術的真情的流露。人們仿佛看到,他正在精擇斷璞,把玩殘章,細摹破體,手勒金石,可謂朝于斯,夕于斯,焚膏繼晷,兀兀窮年,而又感到趣在其間,樂在其中。他完全把印章這門古老的藝術和“集古印正”的事業看作是自己的第二生命!
“自有蒼然古意深!”還能給人以審美上的啟迪。這就是鑒賞古印章,必須涵泳乎其中,品味其含蘊幽深的古意之美,也就是所謂發思古之幽情。這是古印鑒賞的普遍規律之一,姑以下列一組詠印詩句為證:
將軍功業漢山河,江南陸郎古意多。 (元揭傒斯《題姑蘇陸友仁藏衛青玉臃)
天荒地老故物存,摩挲斷璧悲英魂。 (元泰不華《衛將軍玉印歌》)
新文成銹澀,古氣出荒榛。 (明程嘉燧《題〈蘇氏印略〉》)
桑田滄海終無已,莫作尋常古意看。(清朱必信《秦璽歌》)
摩挲古意盈雙眼,誰復累累肘后懸。 (清朱象賢《古臃)
酒間出示爭把玩,令我懷古心徘徊。 (清毛奇齡《司馬相如玉印歌》)
這類詩句,可說是俯拾即是,不管其是否出現“古”字,無不是古意盈眼,蒼然沉郁。古代經磨歷劫流傳下來的書畫珍品,固然是一種“故物”,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但是,古印章和古書畫相比,它更是物質實體的“故物”,天荒地老,滄海桑田,都不斷地在它那價值天平秤上增添沉甸甸的歷史砝碼,因此古印鑒賞更需要發思古之幽情。 “自有蒼然古意深”一語,點破而又不說盡,簡約而又富于情致意蘊,可謂印章鑒賞的名言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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