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中·最高樓》原文賞析
古齋受益所居,當繡江之源。江北流二十里,其東壖有曰“野亭”者,則余之別墅也。頃歲,余與古齋同在京師,而同有歸歟之思,逮茲而同如其志同樂也。作詞以道之,同一笑云
山家好,河水凈漣漪。茅舍綠蔭圍。兒童不解針垂釣,老翁只會甕澆畦。我思之,君倦矣,去來兮。也問甚、野芳亭上月,也問甚、太初巖下雪。乘款段,載鴟夷。興來便作尋花去,醉時不記插花歸。問沙鷗,從此后,可忘機?
“古齋”,張受益之號,因其“蓄古物甚富,以博古稱”,故以“古齋”自號(據《中庵集》卷三詩序)。從詞序中知,他與劉敏中不久前同在京師任職,又同有“歸歟”(即歸隱)
之思。(“歸歟”用《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歟歸歟”。)參證劉敏中另一首詞序可知,張古齋字敬甫。大德己亥(1299年),劉氏再至京師,初于禮部王彥博家識張。第三年張到章丘任縣尹,而劉氏稍后亦于大德甲辰(1304年)春天返鄉。于是兩人重逢;而張氏“茍有暇,必從容就余,嘯詠相忘,追泉石之樂”(據《念奴嬌》詞序),真是一位“亦仕亦隱”的人物。所以,當劉氏閑居家鄉、在繡江東壖(壖,水邊空地)筑“野亭”隱居時,居住在繡江源頭的張古齋,也常以一位“同志者”(同其歸隱之志也)的身份來造訪。兩人或同去登山尋花,或同作泛舟夜游,興味煞是投合。于是,劉敏中遂作此詞贈之。它與前面那首《最高樓·次韻答張縣尹》,押的仍是同一韻。
前面那首詞以“江”(“江風”)起興,卻引到了“山”。這首正好相反,是從“山”到“江”(“河”):“山家好,河水凈漣漪。”有山有水,山風吹拂得繡江之水泛起了層層漣漪——而此水又是那么的澄凈!這就初步寫出了“野亭”所處的山水圍繞的優美環境。下面“茅舍綠蔭圍”一句,又很使我們聯想起孟浩然“綠樹村邊合”(《過故人莊》)的意境,端的是“村居”情景。而由于其中的“茅舍”二字,又使我們如見其“竹籬茅舍”的“清貧”之狀(其《清平樂》有云:“繁華敢望?自喜清貧狀。”);且另又寓有“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宋晁沖之《漢宮春》)的以清高自守之意在內。接著,就細致地狀寫他隱居山村的淡泊生活:“兒童不解針垂釣,老翁只會甕澆畦。”杜甫嘗有詩曰:“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
劉敏中卻比它寫得似乎更為“歸真反樸”:孩童們竟連“敲針作釣鉤”都不會,而自己這個老頭兒也唯知抱甕澆畦。這“甕澆畦”中,又另含著《莊子》中的一個典故:子貢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后世即多以其比喻淳樸的生活,如孫楚《井賦》云:“抱甕而汲,不設機引;絕彼淫飾,安此璞慎。”劉敏中用此一語,既寫了自己躬耕田畝的體力勞動,又寫了自己棄絕名利的精神境界,可謂言簡意賅。下文再曰:“我思之,君倦矣,去來兮。”這是“推己”而“及人”:想來你(指張古齋)也同我一樣,早已厭倦了囂鬧的塵世和齷齪的官場,高歌一曲“歸去來兮”了!
換頭文氣不斷,繼續寫主客二人的相投志趣:“也問甚、野芳亭上月,也問甚、太初巖下雪。”“野芳”,是張氏的亭名;“太初”,則是劉氏家的怪石名(四庫本此詞詞序曰:“寄張古齋受益。野芳,亭名;太初,予家怪石巖也。”又按:劉氏《最高樓》詞作者自注:“野芳,張古齋亭名。”故知)。意謂:主客相見,主問客人你家中亭上的月色如何,客則回問主人你家中怪石下的雪景如何,這就可知兩人所關心的,不是“仕途經濟”,也不是“柴米油鹽”,而是相互的隱逸生活和隱逸情致。因而今日既然客至“野亭”,那就不妨讓我們盡興暢游吧。以下四句即寫其同游情狀:“乘款段,載鴟夷。興來便作尋花去,醉時不記插花歸。”“款段”,原指馬行遲緩之貌,源出《后漢書·馬援傳》:“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這里借言騎著駑馬,慢慢地行走;同時又暗寓著“但取衣食足”、“鄉里稱善人”的人生理想在內。“鴟夷”,原指革囊,例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有曰:范蠡功成之后,乘鴟夷浮海,變姓名,自號“鴟夷子皮”。這里借言小船;同時又寓有“何如鴟夷子,散發棹扁舟”(李白《古風》)的歸隱之意在內。“興來”、“醉時”兩句,則直寫他們“放浪形骸之外”的暢游:興來之時,便象小孩兒那樣,登山采擷野花;飲得醉醺醺的,回家時竟忘記了頭上還插滿了花兒!由此看來,這兩位仁兄的游興著實不淺,他們簡直已經遺忘了整個塵世。不信請看詞人醉后的自言自語:“問沙鷗,從此后,可忘機?”他正斜睥著水邊的沙鷗問道:“請你們看看,象我這般模樣,是否與你們一樣,可謂做到了徹底的‘忘機’(指忘情世俗)?”當然,這里的“沙鷗”也可理解為是指張古齋,因為他正是作者的一位“鷗盟”(隱逸之友)。意即為:老友老友,此游之后,你我何妨永結“忘機”之盟,長作“忘機”之游?這里,作者引進了“沙鷗”,讓它來結束全詞,其用意也是相當明顯的:沙鷗,在古代詩詞中,一直作為“忘機”的象征,如陸游《烏夜啼》:“鏡湖西畔秋千頃,鷗鷺共忘機。”劉敏中以笑問沙鷗的言語作結,正表示他“抱甕澆畦”的閑居和“興來尋花”的游賞,其真正“目的”乃在于寫他超脫塵埃、忘情于世的“忘機”思想。主題既出,詞筆也就到此而打住了。
這首詞的風格,與前一首“次韻答張縣尹”詞正復相似。這里另需提到的是它的“意象構成”。它既選用了“茅舍”、“綠蔭”、“尋花”、“插花”一類寫景的意象,又選用了“澆畦”、“款段”、“鴟夷”、“沙鷗”一類寓有隱逸意味的典故。二者交織起來,再貫穿著“可同一笑”的豪興與諧趣,這就使它顯得既疏朗淡雅,卻又瀟灑曠放。讀后似見此老正在掀髯微笑、招客共游,令人興致盎然、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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