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戴善夫·風光好(第三折)
趙匡胤建宋不久,遣翰林院學士陶谷赴南唐,以索取圖籍文書為名,行游說勸降南唐君臣之實。南唐丞相宋齊丘和金陵太守韓熙載故以“吾主有疾,不能接見”將其羈留館驛兩月之久。陶谷為深秋景色所感而題寫十二隱語,暗喻“獨眠孤館”,以抒情懷; 但在官場公宴上,對南唐大臣所派奉酒獻媚的歌妓 (秦弱蘭) 卻以正人君子氣派嚴詞峻拒。夜間,陶為釋悶而閑步月下,于凄然寂寥中,見驛吏寡妻張氏吟誦詩詞時風韻喜人,遂與之求愛相好,并應張氏之請而寫贈《風光好》 曲詞。原來張氏正是韓熙載所派歌妓秦弱蘭假扮的。翌日,秦奉宋、韓之命故意在宴請陶谷的酒席上歌唱這《風光好》詞曲,并說明了二人夜來的私情,使陶于難堪之下假裝酒醉。陶因風情泄漏,自知難以歸宋,只得投奔鎮守于杭州的故人錢俶。爾后宋朝平了南唐,秦弱蘭逃到杭州。在錢俶主持下,陶、秦終于正式喜結良緣。
(宋齊丘引張千上,云) 小官宋齊丘,與韓熙載定計,處置那陶谷學士,如何不見回話? 這早晚敢待來也。(韓熙載上) (詩云) 安排打鳳牢龍計, 引起尤云殢雨心。 小官韓熙載, 不想陶學士被某識破十二字隱語,用些機關,果中其計。我今來回丞相的話。左右報復去,道韓熙載來見。(報科) (宋齊丘云) 有請。(見科) (宋齊丘云) 干事如何? (韓熙載云) 此人果中其計。秦弱蘭賺了他一篇樂章,親筆落款,他自將著。今日來回丞相話呢。(宋齊丘云) 我料他怎出的咱二人之手。則今日便臥翻羊,擺下果桌,小官就對他說:“我唐主病可,今日著俺將著茶飯,來與學士釋悶,明日早朝相見。”他聽的必然歡喜,飲酒之間,喚秦弱蘭來歌此樂章,看他怎生說話。太守,一壁廂執料茶飯,小官回了主人的話,便到館驛中來也。(韓熙載云) 謹領鈞旨。(同下) (陶谷上,云) 小官陶學士,昨夜晚間,不意驛吏之妻,與我茍合。我看此女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我許他娶為正室。今日等韓太守來時,我囑他放此婦人回去,等我日后好來取他。(韓熙載上,云) 來到這驛亭中。學士恭喜。(陶谷云) 敢問何喜? (韓熙載云) 學士歸有日矣。我主病體頗安,明日早朝,便請相見。(陶谷云) 這也則完的一場使事,何足為喜。(宋齊丘引張千上,云) 來到這館驛門首。左右,報復去,道某家來了也。(報見科) (宋齊丘云) 學士歸有日矣。我主病體頗安,請學士明日相見。(朝見宋科) (宋齊丘云) 學士,韓太守是當今文學之士,見任太守,即古之京兆尹,陪坐何如? (陶谷云) 這也不妨。(宋齊丘云) 將酒來,我奉學士一杯。太守,一面準備歌兒舞女,教他侑酒,與學士作歡如何? (韓熙載云) 丞相說的是,早已備下了。即當喚來供奉學士。(陶谷云) 丞相差矣。我輩孔門高弟,何用此輩侑酒。休喚來。(宋齊丘云) 學士寬洪大度,何所不容,便喚一個來唱與俺聽,學士休聽便了。(正旦上,云) 今日筵間,那學士還做古敞么? (唱)【正宮端正好】總然你富才華,高名分,誰不愛翠袖紅裙?你看這般東風桃李香成陣,猶兀自難遣東君恨。【滾繡球】人都道秀才每村,不會將女色親。他每則是識廉恥,正心不肯,但出語也做的個郎君。假若是夸談俺好婦人,則著些俗言語便不真。他每用文章也道的來淹潤,則著兩句詩說盡精神。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休道不消魂。(做見科) (正旦云) 你看他比前日又冷臉也。(唱)
【倘秀才】 昨夜個橫著片風月膽,房中那親; 今日個絕著柄冰霜臉,人前又狠。空這般苫眼鋪眉,立那教門? 我須索心恭謹,意殷勤,侑尊。
(張千云) 上廳行首,秦弱蘭謹參。(旦拜科) (宋齊丘云) 學士,此乃金陵數一數二的歌者,與學士遞一杯。(陶谷云) 臣相,小官此一來,非為歌妓酒食而來。奉命索取圖書,李主托疾不見,不以我為朝使相待,棄禮多矣。我非比其它學士,奉命南來,使事未完,故令歌者狐媚小官,是何體也。(宋齊丘云) 學士息怒。酒乃天之美祿,學士不飲,小官吃幾杯。(韓熙載云)弱蘭,你與學士把盞者。(正旦云) 理會的。(唱)
【滾繡球】 這酒則是斟八分,學士索是飲一巡。則不要滴留噴噀。(陶谷云) 靠后些。(正旦唱) 學士,這玳筵間息怒停嗔,你則待點上燈,關上門,那時節舉杯豐韻。(陶谷云) 小官不吃酒; 但吃一口,昏睡三日,將過去。(正旦唱) 這里酒盞兒不肯沾唇,卻不道相逢不飲空歸去,則這清風明月也笑人,常索教酒滿金樽。
(陶谷接杯科) (韓熙載云) 弱蘭,你歌一曲侑觴咱。(正旦唱詞科,云) 好姻緣,惡姻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待得鸞膠續斷弦,是何年。(陶谷云)這婦人在我跟前唱這等淫詞艷曲,好生不敬。(宋齊丘云) 這也則是風月之詞,非為不敬,學士休罪。(韓熙載云) 誰著你唱這等詞,教學士怪我? 酒散之后,我不道的饒了你哩。(正旦唱)
【叨叨令】 學士寫時節有些腔兒韻,妾身謳時節有些詞兒順。(陶谷云) 不知是何等無知之人,做下此等語句。(正旦唱) 做時節難訴千般恨,寫時節則是三更盡。(旦拜陶科,唱) 學士,你記得也么哥,你記得也么哥? (出詞科,唱) 兀的是親筆寫下牢收頓。
(陶谷怒云) 這個潑煙花贓誣人,我哪里與你會面來?(正旦云) 妾身不敢。昨夜蒙大人錯愛。(唱)
【滾繡球】 那素衣服是妾身,詐做驛吏妻把香火焚。我誦情詩暗傳芳信,向月明中獨立黃昏,見學士下砌跟,瞻北辰,轉身軀猛然驚問,便和咱燕爾新婚。咱正是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道的他滿面似燒云。
(陶谷云) 這婦人好無禮也。你故寫淫詞,展污小官清名。(宋齊丘云) 學士,各人筆跡,自家認得。(正旦云) 學士,你要推托,聽妾身說昨夜之事。(唱)
【倘秀才】 妾身本不肯舒心就親,學士便做不的先奸后婚。(陶谷云) 小官昨夜門也不曾出,哪里會你來? (正旦唱) 學士早回過燈光掩上門。(陶谷云) 小官并無此事,你贓誣我哩。(正旦唱)妾身謀成不謀敗,學士宜假不宜真,不信不自隱。
(陶谷怒云) 這婦人虛詐情由。我若是與你相會呵,我便認了有何妨? 難道小官直如此忘魂? (正旦悲科,云) 學士,你好無仁義也。(唱)
【滾繡球】好也羅學士,你營勾了人,卻便妝忘魂。知他是甚娘情份,你則是憎嫌俺煙月風塵。昨夜個我雖改換的衣袂新,須是模樣真。咱只得眼前廝趁,實丕丕與你情親。你把萬般做作千般怒,兀的甚一夜夫妻百夜恩,則是眼里無珍。
(宋齊丘云) 學士,這小的最老實,不會說謊。(韓熙載云) 老丞相主婚,小官為媒,招學士為金陵秦弱蘭女婿。(陶谷云) 小娘子,是誰教你這等短道兒來? (正旦云) 都是太守相公,教妾身這般見識來。(韓熙載云) 學士便娶了秦弱蘭何妨? 論此女聰明,不玷辱了你。(正旦云) 若得與學士成其夫婦,妾之愿也。多謝二位老爺。(做叩謝科) (宋齊丘云) 你與學士把一杯酒者。(正旦遞酒科) (唱)
【三煞】 賤妾煞是展污了個經天緯地真英俊,為國于民大宰臣。(陶谷云) 酒后疏狂,惹此一場是非。(正旦唱) 賤妾煞不識高低,不知遠近,不辨賢愚,不別清渾。這的是天注定的是非,天指引的前程,天匹配的婚姻。咱兀的教太守主婚。(陶谷云) 可著誰做媒人? (正旦唱) 則這 《風光好》是媒人。
(陶谷做伏案盹睡科) (宋齊丘云) 太守,陶學士見咱識破,他就里,羞見咱,推醉睡了。秦弱蘭,俺上馬去也,你等他醒了,看他說甚么,便來回俺的話。(韓同下) (陶醒科,問正旦云)他每都去了? (正旦云) 都去了。(陶谷云) 則著你害了我也。(正且云) 怎生我害了你? (陶谷云) 我本意來說他,反被他算了我。我如今也回不的大宋去,也見不的唐主,我且至杭州尋個前程,卻便來取你。古人云: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信斯言也。(正旦唱)
【二煞】此別后,我專想著你玉堂金馬懷離恨,誰再與野花閑草作近鄰。(陶谷云) 我今別處尋個前程,便來取你。(正旦唱) 我等你那取我的軒車,贈咱的官品。我也待顯耀鄉閭,改換我這家門。學士怎肯似那等窮酸餓醋,得一個及第成名,卻又早負德辜恩,則要你言而有信,休耽擱了少年人。
(陶谷云) 姐姐,你既與我成其夫婦,焉肯負你。久以后夫人縣君,必然你做也。(正旦唱)
【黃鐘煞】你可休一春魚雁無音信,卻教我千里關山勞夢魂。我和你兩情調兩意肯,這諧合有氣分,我覷了暗地曬,全不見沒事狠。綢繆處直恁親,臨相別也懷恨。若還家獨自身,被兒底少溫存,怕不想舊日人,要圓成要尋問。則這續斷鸞膠語句兒真,便是我錦片前程,敢可也盼的準。(下)
(陶谷云) 誰想被宋齊丘、韓熙載反算了我。小官羞歸大宋,恥向汴梁。我有故人錢俶在杭州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鎮守吳越兩浙之地,便宜行事。自放兩浙官選,我則索那處尋個前程,再做道理。(詩云) 當年玉殿逞高強,為愛嬌容悔這場。自料不能還故國,須當帶月走南唐。(下)
宋齊丘: 字子嵩,南唐廬陵人,中主時為中書令,賜號九華先生,有文集《玉管照神經》。韓熙載: 字叔言,南唐北海人,進士出身,工書畫,后主時官至中書侍郎、光政殿學士。陶谷: 字秀實,宋新平人,歷任禮、刑、戶三部尚書。著有《清異錄》。十二字隱語: 指前面陶谷在驛館墻壁上所題的“川中狗,百姓眼,虎撲兒,公廚飯”十二個字,隱括“獨眠孤館”的意思。京兆尹: 首都的最高行政長官。古代稱首都為京兆。東君: 春天的神。淹潤:形容文章寫得好,詞語珠圓玉潤。“裙拖”二句: 原是唐人形容婦女裝束的兩句詩。意為長裙拖地,行走起來就象湘江的流水那樣輕盈抖動; 烏黑的發髻梳得高高的,就象巫山上的一段云。“昨夜”二句: 指昨夜陶谷色膽包天,在房中向假扮驛吏之妻張氏的秦弱蘭求愛的事。苫 (shan 善) 眼鋪眉: 形容陶谷故作正經、目空一切,以堂堂君子之態堅守著孔門的禮儀規矩。圖書: 圖籍文書。陶谷至南唐的公開使命是索取圖籍文書,實際上想游說勸降。天之美祿: 天賜的享受。玳筵: 華貴的宴會。砌跟: 臺階。短道兒: 詭計,圈套; 不正當的手段。玉堂金馬: 指做了大官,有了極好的享受。兩情調:兩人情意和順。錢俶: 字文德,五代時為吳越天下兵馬大元帥。宋太祖時獻所管十三州,封鄧王。
《風光好》是元雜劇中別開生面、獨具韻趣的愛情喜劇。在藝術構思上,它突破藩籬,匠心獨運,使劇作呈現出與眾不同的格局和引人入勝的美感。同類題材的元雜劇如 《謝天香》、《紅梨花》、《金線池》等,其中的男主角“都有一個作太守或府尹的朋友,怕他們過于迷戀,設法叫他們去進取功名,把他們所愛的妓女保護起來,待他們考中狀元,再使他們與妓女團圓; 或者消除他們與妓女之間的誤會,助成他們” (商韜 《論元代雜劇》)。這就不僅使戲劇情節雷同化,并且還美化了封建官僚制度。而 《風光好》則把郎情女愛的故事建構在兩國明爭暗斗的政治沖突中: 一方因政治需要而暗施美人計,一方因私情悖“理”而誤中美人計。前者暫時勝利而終究貽歷史以笑柄; 后者看似上當而到底得諧美好姻緣。它出人意外而又入人意中; 陰差陽錯卻又勢所必然。真是酌奇而不失其真。它不僅標志著封建社會中人們的婚戀悲喜、生活休咎往往與各該時代的政治矛盾有著密切關系,使愛情故事的思想內涵深刻化,涵蓋面更寬泛,而且,因為愛情糾葛中的男女主角牽連于社會特殊的尖銳沖突,更能顯示人物性格的棱角。所以,《風光好》在元代眾多喜劇中具有獨標一格的審美意義。
同時,它以陶谷這個更多地承受封建意識熏陶的上層官僚竟因情愛而背逆禮教的生動刻畫為戲文主體,并著力謳歌了情愛的勝利,這就使戲劇更富于時代氣息和戰斗意義。題目特以“《風光好》”標示“正名”,是寄寓著作家的深長用心的。曲詞 《風光好》堪稱全戲之戲眼,它是戲劇主角陶谷袒露自己真摯而熱切的情欲的藝術體現,它是陶谷和秦弱蘭這一對身分懸殊的情侶的大“媒人”,它也是戲劇家引領觀眾進行審美活動的觀照中心,因而它是全劇的藝術命意之所在。而這首因欲生情、以情悖“理”的 《風光好》曲詞,既非出于青年書生之手,亦非流于落拓文人之筆,卻是作自堂堂大國的正肩負邦交重任的顯赫使臣,這就十分耐人尋味。史料記載: 早在元朝開國之初,就有儒生趙復等人在燕京興建周敦頤的“周子祠”和太極書院,公開地廣泛宣講程朱理學,并因此形成了一個頗有影響的漢人儒士集團。“元世祖忽必烈多次向他們訪問治道,并延聘教授太子真金”,他們在當時的政治斗爭中“無疑是起了重要的作用”。延至元代的成宗、仁宗等皇帝均崇奉孔子,“以儒家的綱常之道作為元朝政治的統治思想”(見人民出版社 《中國通史》第七冊第451頁、第225頁)。可見,戴善甫著意以極力推崇儒家理學的宋朝為戲情背景,以宋朝之尊儒尚理的貴官為戲劇主角,通過這具有代表性的主角人物居然情不自禁地悖理學、違禮教、沖決封建綱常羈絆的喜劇敷演,來鼓呼進步的時代強音,來嘲諷那抑制正常人性和美好情致的虛偽“理性”,這是藝術家身上多么可貴的膽識和氣魄啊!
作為劇中主角陶谷,被刻畫得性格豐滿、形象鮮明。戲情伊始,陶谷初上場的道白,在簡潔地交代了自己身世來由之后,緊接著就自然而精煉地揭示了內心矛盾: 被“羈留”兩月而一事無成,卻已漸入“深秋”,——“自古逢秋悲寂寥” (劉禹錫語) ——“深秋”是最容易引發文人學士之離愁別緒的,加之以“風光月色,琴韻砧聲”更容易觸發潛意識中的愛欲情懷。所以,陶谷上場時“風光”云云的心靈剖白,很快地展露了他不甘孤寂,濃于情致,向往生機,春心勃郁的性格特征。這段高度個性化又含有豐富潛臺詞的戲劇語言,妙還妙在既由“風光”而預示了題目正名,又因此而順水行舟地讓人物寫下了“獨眠孤館”的隱語,這就為他隨后欣慕驛吏寡妻演出與秦弱蘭婚戀喜劇并寫出 《風光好》曲詞等一系列情節而不露鑿痕地透示了信息,為劇情的有機發展而巧作了輔墊。這種“帶戲上場”的成功手筆,不僅生動地顯露了人物的獨特個性,而且,與宋齊丘、韓熙載等人布置的“陷阱”相聯相映,在若離若即的藝術氛圍中,增強了反差效應,增添了喜劇的意趣。
第三折開始,宋齊丘、韓熙載等人以為騙賺陶谷的預謀已告成功而躊躇滿志,這就為陶谷即將上場的喜劇表演從反面積蓄了氣勢,激化了戲劇關目的矛盾性。果然陶谷的開場道白不言歸宋、不思“使事”,竟直率地自敘昨夜與驛吏寡妻張氏“茍合”之事,還在衷心贊美“此女”極其可愛的同時,要囑請韓太守放她回去,以便“等我日后好來娶她。”這就與陶谷在第一折、第二折所展示的真實情性一脈相承,表明他的熱血身軀內泛溢著正常人的健美的情和欲,使人物的面貌心態呈現完整性與和諧性; 同時,又跟他在本折中對歌女一再地“古撇”裝腔、秉禮執拗的表演形成了明真暗假的新沖突,在二律背反的不和諧中既濃化了舞臺的喜劇氣氛,又深化了人物的性格刻畫。隨即,韓熙載等人故以“恭喜”之詞哄瞞陶谷時,不料陶谷作為赫赫使臣卻以“何足為喜”而淡然處之,使戲情為之一跌一宕,這既突出了陶谷內心的“戀情”主導性,使戲劇情節相對集中,使戲文主題更趨明確,又為陶谷轉臉就故作正經而作了反鋪墊,增強了劇場的嬉戲趣味和諧謔氛圍。值得玩味的是,陶谷反對讓歌兒舞女來侑酒,乃至硬裝鐵面以峻拒秦氏演唱《風光好》等的表現,都源于他那最能泄漏心靈奧秘的道白——“我輩孔門高弟!”“我輩”之稱,則把宋齊丘、韓熙載也包含在內,言下之意就是:“我”陶谷之所以故作“正人君子”,乃是因為與你們在一起,彼此都是高官貴爵,雙方同處于邦交禮儀的“國事”之中,身分與境況按傳統觀念和世俗制度,不得不然也! 早在第一折時他就振振有詞地標榜“孔門弟子”要“放鄭聲、遠佞人”,這正是儒門理學的“精微”、封建禮教的規范。這第三折戲的一大藝術特色,就是惟妙惟肖地刻畫出陶谷在威威官場以堂堂使臣的莊嚴身分,煞有介事地隱飾著熱血身軀內春情蕩漾的真實心性,以其新奇別致的戲劇沖突,揭示了社會生活的深邃意蘊; 同時也為演員進行虛實相生的傳神表演,提供了藝術再創造的豐厚基礎。因此,本折中,陶谷愈是假裝正經,愈顯得迂腐荒謬,愈能激起觀眾的鄙夷和嘲諷。“假作真時真亦假”,在戴善甫魔杖般的妙筆導演下,陶谷那真真假假的生動表演,帶來了滿臺生風的無限諧趣。加以秦弱蘭有情有義、時怨時慕、如泣如訴、亦莊亦諧的唱白表演,輔以宋齊丘、韓熙載等人的旁敲側擊,使人物沖突急劇地尖銳化,使戲情矛盾迅速地推向高潮,既緊湊激越,又韻致濃郁。陶谷對秦弱蘭所披露的二人愛戀私情,由一再地矢口否認,到反問“是誰教你……來”而委婉地默認,終至以自悔疏狂而公開承認,并又恢復了文人學士懇摯而又迂板的本性——在愛欲私情已成公然事實之后, 卻還要問一句“可著誰做媒人?”這就跟前此裝古敞、 喬做作的滑稽表演在先后比照中相映成趣,激發起觀眾忍俊不禁、會心解頤以至哈哈大笑。在觀眾的哄堂笑聲中,陶谷則又一再對秦弱蘭表白“便來取你”、“焉肯負你”,使他在作了一系列情“理”不諧、內外矛盾、真假相背的可笑表演之后,仍不失其正面角色的鐘情本性。短短一折戲,將人物復雜而曲折的心靈歷程以及相應的形貌變化,鮮靈活脫而又層次分明地展現于舞臺。戴善甫塑造的這個形象雖性格二重卻絕非性格分裂; 它生動地再現了人物在主客觀諸多因素制約下性格形成、發展和變化的必然規律。這正是本劇的藝術生命力所在,是戴善甫對現實主義喜劇美學的可貴貢獻。本折戲的審美意蘊,與其說是在揭露陶谷的偽君子面目,毋寧說是諷刺封建統治的“理”性與禮制是如何地抹煞著正常人的真情和本性而顯得何等地荒唐、詭異、可笑與可鄙。
劇中秦弱蘭的形象也描繪得頗有光彩。作家既展露她聽從驅遣以色誘人的妓女面目,更表現她不甘賣笑而向往真摯愛情、追求平等幸福的純潔婚姻的善良本性。即使搬演她月夜獨處、主動勾引陶谷以至使陶谷背“道”忘“理”而情欲裸露時,戴善夫下筆也極有分寸,不僅沒有色情肉欲的挑逗,沒有下流感官的刺激,而且,寫女主角那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既像上等官妓的形態,又饒“驛吏之妻”的風致。唯其如此,方能與特定環境中陶學士的心性相諧合; 唯其如此,才使這出“煙花”之戲呈現出高雅的美學品位。以這第三折而言,秦弱蘭上場時開口便道:“今日筵間, 那學士還做古敞么?”就極為精煉利索而又恰到好處: 它把前面的戲情跟本折要展開的矛盾作了輕便自然的銜接和緊湊靈巧的過渡,一下子就把觀眾的興味調動了起來,且又十分貼合女主角的身分和口吻。
【正宮端正好】 曲詞,有力地透露了她因久歷妓院生涯而對人情的熟諳和老練。【滾繡球】 曲詞,進一步展示了她的聰明、機智,為她在本折 (場) 中舌戰陶谷時不卑不亢、有禮有節而終究獲勝的戲情預作了張本。【叨叨令】 曲詞及賓白尤妙,可謂語語緊、字字轉、步步進逼; 熔對偶、夸張、文采與俚俗等各色修辭手段于一爐,聲情并茂地傳達了心緒意態,同時也強化了舞臺感。果然,到演唱 【倘秀才】時,則這風塵賤女竟也顯出奪人之氣勢。只見她語含譏刺,詞寄調侃,而又不失幽默和風趣,為下面戲文的新轉機——【三煞】 中陶、秦二人各自順水推船地以喜劇收場——而預設了關目,堪稱戲劇臺詞的上乘之作。
劇作家寫秦弱蘭最后一方面剖露自己決不“再與野草閑花作近鄰”,一方面諄諄叮囑陶谷“你可休一春魚雁無音信”、“負德辜恩”,則使這個處污而不染、情長又意深的女性更加楚楚動人地呈現出塑像美。這就勢必感動著陶學士雖然“為愛嬌容悔這場”,卻終究勇敢地拋棄在宋朝“玉殿逞高強”的榮華而要“帶月走南唐”。循乎情理合乎邏輯地奠定了第四折大團圓喜慶收場的基礎,讓觀眾在欣慰的歡笑中,咀嚼著真摯人情、健美人性戰勝封建理學、迂腐禮教的樂觀情趣,品賞著風流喜劇的美感和韻味。讓后人由此更好地體會一位偉人所揭示的社會真諦:“沒有‘人的感情’,就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對于真理的追求。”(《列寧全集》第20卷第255頁)
上一篇:戲曲名著·雜劇編·羅貫中·風云會(第三折)
下一篇:戲曲名著·傳奇編·吳梅·風洞山(第十四出拒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