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顧大典·青衫記(第二十八出坐濕青衫)

白居易和元稹赴京應考，雙雙登第，各授官職。一日，劉禹錫邀元、白兩人游名妓裴興奴家。興奴極善琵琶，白、裴一見鐘情。席間，白居易典當青衫，開懷暢飲，醉宿其家。既而兵亂，長安危，興奴贖出青衫，與母逃難。白居易上書論兵事忤旨，貶為江州司馬。興奴借宿，偶至白家，結識白妾小蠻和樊素，并送還青衫。興奴母貪財，將興奴賣給浮梁茶客劉一郎為婦。后亦至江州，泊舟江上。興奴堅執操守，不與茶客共枕席，茶客怨怒，外出尋歡。興奴獨對江上秋月，自彈琵琶遣愁，恰值白居易與劉禹錫為來訪的元稹送行，同飲舟中，驚聞琵琶妙音。白居易使人迎之來舟，果然是興奴。感及往事，居易淚灑青衫。



(旦抱琵琶上) 影似白團扇，調諧朱弦琴，一毫不平意，幽怨古猶今。奴家方才閉上艙門，拒絕那廝，且喜他使性，上崖去了。如今再上船頭消遣一回。你看江深夜靜，月冷風清，好凄慘人也。前日聞得白相公謫宦江州，此間正是江州地方了。咳，只在一處，不能勾廝見，好苦呵。稍水那里? (丑扮船家上) 隨風倒舵，順水推船。裴娘有何分付? (旦) 稍水，你把這船頭對著月色，就泊在這蘆花岸邊，待我把琵琶自彈一曲。(丑諢下，旦)碧海青天無限恨，等閑拭淚付琵琶。(彈介)

【新水令】鯤弦鐵撥紫檀槽，斷送多少年少。空林驚宿鳥，幽壑舞潛蛟。切切嘈嘈，寫不盡相思調。

【步步嬌】 (生、外、末、小丑挑酒罍上)，荻花楓葉秋容老，祖餞潯陽道。山低月已高，挈榼，提壺，且須傾倒。(末) 此間已是元爺船了。(外、生) 快通報。(末) 稍子打扶手。(凈稍子上) 是那個?(末) 劉爺白爺下馬。(凈) 老爺有請。(小生上) 獨坐正無聊，主人下馬剛來到。(白)

快請上船。(相見送酒介，換冠服，生內寄青衫介)

【折桂令】 (旦) 恨悠悠粉褪香消，悵憶仙郎夢繞魂勞，想他們別戀多嬌。(生外) 微之請一杯。那里琵琶聲響? (旦) 他有櫻桃素口，楊柳蠻腰， 拋閃得人牛馬同槽。 他昏騰騰酗酒餔糟， 眼睜睜受盡煎熬。(生) 彈得好! 微之再請一杯。(旦) 到頭來風月場空，那些兒云雨峰高。

【江兒水】 (外小生) 逸調來云表，清聲徹斗杓。似湘靈鼓瑟江干曉，似臨邛夜弄求凰操。(生聽介) 好怪好怪，宛然是裴興奴的指撥(拭淚悲介) 他穿簾入溷俱難料，誰共篷窗孤棹。暫且停橈，試問玉人消耗。(白)

左右的，你把船移近那船，問他是什么船。(問介，丑) 我們載的是浮梁茶客。(回話介，生) 你就問那彈琵琶的可是裴興娘。(眾問介，旦作驚介) 他為何曉得我? 我正是，問我怎么?(眾) 果然是。(生) 我說是了，快請過船來。(眾請介，旦) 我已從了良，不好過來。(生) 與他說，我是白樂天。(眾傳說介，旦) 既是他在船里，我就過來了。(過船相見介，生拭淚介) 我說是他。

【雁兒落帶過得勝令】 (旦看介) 豈忍見休文減帶腰，豈忍見宋玉悲秋貌。(生) 你可認得這件青衫么? (旦) 重提起典清衫酒價高，免不得掩紅妝把琵琶抱。(生) 你為何就嫁了人? (旦) 恨娘行把我一時拋，付茶商把萁帚操。也不管參商和卯酉，逼勒咱鸞枝作鸛巢。(生拭淚介，外) 樂天為何只管墮淚? 你的青衫盡濕透了。(小生)連我們也要墮淚起來了。(旦) 延燒，死灰然襖神廟; 藍橋，為風波敗久要，為風波敗久要。

【僥僥令】 (生) 一番新懊惱，幾載舊根苗。(外、小生) 邂逅相逢如天造。怎忍似棄言的解佩要，棄言的解佩要。

【收江南】 (旦) 呀。算將來生死是今宵。(外) 可惜已嫁人了。(旦) 那籌兒都休道。二位大人，沒奈何要與奴家做一個主。須教我斷弦再續藉鸞膠，休疑慮章臺楊柳折長條。望相憐舊交，望相憐舊交。縱春山淡了尚堪描。

【園林好】 (外小生) 教坊中聲名久標，便于歸須從俊髦，出幽谷正宜及早，從今夜好遷喬，從今夜好遷喬。

(小丑上)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娘子在那里? 不好了，員外大醉，落在江里了。(內) 娘子遇了一個舊相識，在座船上，請過去彈琵琶去了。(小丑過船報介，外) 既然如此，明日著地方與他打撈尸首，棺殮載回便了。(小丑) 請娘子回船里去。(外) 胡說，裴興奴系官妓，名在教坊，你們庶人之家，如何娶得他? 如今就把他留下的衣飾，當他財禮退還你，興奴自應在此值應，不得前去。(小丑介)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下，外) 如今興奴已歸樂天，我們就差人送他到衙里去罷。(生對外、小生背云) 興奴已作商人婦，恐怕使不得。(外、小生) 樂天，你生平大節不虧，官箴無玷，就有些風流罪過也何妨。(生) 既如此，喚從人取乘轎來，送回衙去。(眾)此處沒有轎，請老爺少待，須要到城里去取來。(小生) 既要等轎，何不取酒來再飲幾杯。再彈一曲如何?

【沽美酒帶太平令】 (旦) 謝陽侯斬鴟鴞，謝陽侯斬鴟鴞，賴恩相續鸞膠。你把今夜琵琶付彩毫，一字字繼離騷，一聲聲徹云璬，一句句完璧歸趙，朋友們千杯歡笑，夫妻們五花官誥，兒曹紅綃紫綃。總只是朝云暮潮，總不如百年偕老。

(眾) 轎子來了，(旦) 奴家就此拜謝二位大人。(外、小生) 且不要謝，明日還要來奉賀。(旦) 乍逢渾似夢，相見反成悲。(下)

【尾聲】 (外，小生) 盛堂拜賀須明早。(笑介) (樂天) 他久旱逢甘在此宵，須暫時落后那楊柳櫻桃。

姻緣薄上喜和同，恩怨遙傳指撥中。

一吐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祖餞： 古人在道旁設酒送行。湘靈： 湘水神。屈原《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臨邛夜弄求凰操：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 相如飲于臨邛卓王孫家，彈 《鳳求凰》曲挑動文君，文君遂與相如私奔。休文減腰：南朝梁詩人沈約，字休文。據《梁書·沈約傳》載，他因病身體日瘦，衣帶漸寬。后用沈腰比喻人之消瘦和愁病。宋玉悲秋： 宋玉《九辨》：“悲哉，秋之為氣也。” 參商： 兩星宿名，參起商落，商起參落，從不相見。后常用來指分離，難以相見。鸞膠： 即續弦膠，可續弓弩的斷弦。后用來用比喻夫妻或男女感情和諧。章臺： 原指風流游冶的場所。章臺柳代指青樓女子。陽候斬鴟鸮： 陽候，傳說中的波神、代指大江。鴟鸮，惡禽，代指茶客劉一郎。云璈：璈 ，古樂器名。班固《漢武帝內傳》：“上元夫人自彈云林之璈，鳴弦駭調，清音靈朗，玄風四發，乃歌《步玄》之曲。” 五花官誥： 指皇帝封賞臣子的命令。這里指獲得封賞。



《坐濕青衫》這出戲，描寫了白、裴兩位有情人久別之后，在江上偶而重逢時的情景。興奴出場，伴著江風絲絲的涼意，她獨自在船頭，懷抱琵琶，無限感傷：“江深夜靜，月冷風清，好凄慘人也。”這種意境與白居易《琵琶行》頗多相似;“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所不同的是，詩句表示的是送別的情懷，劇中卻將那種感傷的境界進一步渲染得十分凄慘，使之與興奴不幸的遭際和孤獨悲痛的心情完全融為一體。月光下，興奴撥弄著琵琶，訴說著心中的幽怨，孤舟只影，憂傷的音樂在茫茫江面上飄散開，這真是一幅美得令人痛苦的畫面。

白居易的出場，作者加意強調了他身穿的“青衫”。青衫不僅是貫穿劇情的線索，而且在此時的情境中，也暗示了白的比較復雜的心理，這是他與興奴之間唯一的一件愛情信物，寄托著他對興奴的難于忘卻的懷念，尤其是當他接回蠻、素兩妾，沒想到興奴就與她們在一起，后來雖派人再返回去接，興奴卻已被賣走。這種潛存于心中的暗恨和缺憾，如今只能憑借那一件青衫以慰藉了。沉痛的心情，除了他自己又有誰能知呢?

就在白居易、劉禹錫、元稹三人于船中對酒話別的時候，江面上卻隱隱送來琵琶聲：“恨悠悠粉褪香消，悵憶仙郎夢繞魂勞”，這是興奴的心聲，相思相念，幽恨如潮。琵琶聲使眾人驚訝不已，白居易首先覺出那熟悉的音調，“好怪好怪，宛然是裴興奴的指撥。”近前打聽，果然是日思夜想的那人。作者在此又重復描寫了一個細節：“拭淚”。第一次拭淚是白居易聽到江上熟悉的音樂聲，勾起對興奴的思念，悲從中來，故而有淚。第二次是意外相見，并將興奴接過船來，久別重逢，悲喜交集，又一次淚灑青衫。見面后，道不盡的感慨萬千，尤其聽了興奴敘說別來的艱難和不幸，更忍不住一掬同情和傷心的淚。“拭淚”的細節，固然意在表現“坐濕青衫”，但也是劇情發展的必然。從昔日的相好，到戰亂中的離散，再加上白氏官途的坎坷，多種感情合在一起，借此相聚一發而泄。那一件特殊的青衫，原有著他們相親相愛的心意，如今又添上重逢的淚水，很自然地把劇情推向了高潮，人物的感情擁到極點。

重新結合已勢在必然，然而興奴卻已是有夫之婦。劇作者用茶客劉一郎大醉落水而死，輕易地消除了難以逾越的障礙。此時此刻白居易，竟做起“恐怕使不得”的假來。不肯玉成是假，巴不得立即與興奴廝守在一起是真。所以，當劉、元替他開脫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說：“既如此，喚從人取乘轎來，送回衙去。”這才是他真實的心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