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馬致遠(yuǎn)·青衫淚(第四折)
唐憲宗時,吏部侍郎白居易,陽春三月,邀好友同去教坊司裴媽媽家,訪京師名妓裴興奴。興奴早就厭棄風(fēng)塵生涯,雅愛白居易的俊俏風(fēng)流,富于才情。白被貶為江州司馬,離京時兩情依依,興奴誓托終身。不久,虔婆逼其嫁給浮梁茶客劉一郎,興奴抵死不從。劉一郎與虔婆設(shè)謀,謊說白居易病死江州,興奴無奈,被劉一郎用巨金買走。深秋時節(jié),白居易在潯陽江上與元微之餞行,忽聞琵琶聲,尋聲暗問,移船邀見,始知為興奴彈奏,兩人訴說離情,白居易立就長詩 《琵琶行》以贈之。趁劉一郎扶醉歸舟酣睡之時,白居易攜興奴而去。元稹回朝上本,使白回京官復(fù)原職。由皇帝降旨: 白居易與興奴夫妻團聚。
(元微之上云) 小官元稹,前者江南采訪回來,面奏圣人,說白居易無罪遠(yuǎn)謫。慕圣人可憐,已將他宣喚回朝,仍復(fù)舊職。他謝恩畢,便奏知劉員外計騙人妾,假稱死亡。蒙圣人準(zhǔn)歸本夫。今日旨意下來,御斷此事,只得先報樂天知道。(下) (唐憲宗引內(nèi)官上云) 寡人唐憲宗。昨日廉訪使元稹奏白居易無罪遠(yuǎn)謫,朕也惜他才華,已取回京,復(fù)他侍郎之職。他又奏稱側(cè)室裴興奴,原是樂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劉某妄報他死,拐騙為妻。昨在江州撞見奪回,于例該歸前夫。內(nèi)侍們,宣白居易來者。(內(nèi)官云) 領(lǐng)圣旨,白居易安在? (白樂天上云) 小官白居易,前蒙放逐江鄉(xiāng),多虧故人元微之舉保,重得回京,復(fù)還原職。下官因?qū)⑴崤d奴之事奏聞,蒙圣恩許歸本夫。今日朝堂宣呼,須索走一遭去。(做見駕科云) 侍郎臣白居易,欽取回京朝見。(駕云) 卿在江州,多有辛苦,爾所奏裴興奴被人計騙,例該歸從前夫,但中間緣故未詳,必須宣裴興奴問個端的。〔內(nèi)官云〕 領(lǐng)圣旨,裴興奴安在! 圣人呼喚哩。(正旦冠帔上云) 誰想有今日來。興奴質(zhì)本下賤,幸得瞻天仰圣,非同小可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 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門下。比及我博的個富貴榮華,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今日里圣旨宣咱,吉和兇索問天買卦。
(云) 來到這朝前,好怕人也。(唱)
【醉春風(fēng)】 又不比順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只見兩行武士列金瓜,這里敢不是耍、耍。他教我與樊素齊肩,受小蠻節(jié)制,圣機難察。
(內(nèi)侍云) 宣到裴興奴見駕。(正旦拜舞科) (唱)
【迎仙客】 無禮法,婦人家,山呼委實不會他。只辦得緊低頭,忙跪下。愿陛下海量寬納,聽臣妾說一套兒傷心話。
(駕云) 那婦人是裴興奴么? (正旦云) 臣妾便是裴興奴。(駕云) 你將始末緣由,細(xì)細(xì)說來,不可欺隱。(正旦唱)
【石榴花】 妾自來楚云湘水度年華,誰樂這生涯。俺娘把門兒倚定看甚人踏。 當(dāng)日見他, 放了旬假, 老虔婆意中只待頻悊刮。 先陪了四瓶酒十餅香茶。其間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里探梅花。
【斗鵪鶉】 一個待詠月嘲風(fēng),一個待飛觴走斝。談些古是今非,下學(xué)上達(dá)。一個毯子心腸到手滑,和賤妾勾勾搭搭。但得個車馬盈門,這便是錢龍入家。
(云) 妾本教坊樂籍、曾師曹善才,學(xué)成琵琶。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賈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認(rèn)的。(駕云) 既如此,怎生又有后來這場說話。(正旦唱)
【上小樓】 俺那白頭媽媽, 年紀(jì)高大。 見他每帶系烏犀, 衣著白襕,帽裹烏紗。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罷敲他一下,例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刺。
【幺篇】 從此日娘嗔女,妾愛他。愛他那走筆題詩,出口成章,頂針續(xù)麻。是他百般地,妳妳行過從不下,怎當(dāng)那獠姨夫物抬高價。
(云) 妾身自從見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見他是個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不想又沒什么大錢,好生埋怨。妾見侍郎人品高,才華富,遂有終身之托。只是打發(fā)老虔婆不下,誰想又走將這個茶客來。(駕云) 這茶客來卻怎生地。(正旦唱)
【紅芍藥】那廝每販的是紫草紅花,蜜臘香茶。宜舞東風(fēng)斗蝦蟆,巾幘是青紗。聽不得蠻聲氣,死勢煞,無過在客船中隨波上下。那廝分不的兩部鳴蛙,所事村沙。
(云) 這茶客是江西人,拿著三千引茶,要來伴宿。妾因侍郎分上,堅意不從他。(唱)
【紅繡鞋】 他有數(shù)百塊名高月峽,兩三船玉屑金芽。元來他準(zhǔn)備下一場說謊天來大。本待要綠珠辭衛(wèi)尉,則說道賈誼沒長沙。可不這寄哀書的該萬剮。
(云) 老虔婆與茶客設(shè)計,寄假書一封,說侍郎死了,使妾無依,逼令嫁與茶客。(駕云) 既有假書,你如何主張? (正旦唱)
【喜春來】 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馬,因此上飛入尋常百姓家。俺那愛錢娘一日坐番衙,不由妾不隨順?biāo)蟹挚葱﹤€駝腰柳釣魚槎。
(云) 那虔婆不由分說,把妾嫁與茶客,妾強不過,只得隨他而去。(駕云) 既嫁茶客,怎生又歸白氏。(正旦唱)
【普樂天】 到潯陽無牽掛,吊英魂何處? 渡口殘霞。思往事,空嗟訝。半夜燈前長吁罷,淚和愁付與琵琶。寒波漾漾,芳心脈脈,明月蘆花。
(駕云) 元來你彈琵琶來,那居易可在那里聽見,得與你相會?你再說咱。(正旦唱)
【快活三】 俺本待蘭舟看月華,見漁燈映蒹葭。他便似莽張騫天上泛浮槎,可原來不曾到黃泉下。
(云) 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對月理琵琶,忽見別船上二客。細(xì)視之乃是白侍郎,方知他不曾死。妾身跟白侍郎來了。(唱)
【鮑老兒】 秀才每入怪洞里,妖精也覷上了他,那一個不色膽天來大。投到俺啼哭出煙村四五家,央及殺青衫袖香羅帕。故人見后,潯陽怕甚,水地湫凹。今日個君王召也,長安避甚,道路兜搭。
(駕去) 興奴,你認(rèn)這文武班中,那個是白居易。(正旦做認(rèn)科) (唱)
【叫聲】 這都是一般兒的執(zhí)象簡戴烏紗,好著我眼花、眼花。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試尋咱。
(做見三人科云) 這是賈學(xué)士,這是孟學(xué)士,這是白侍郎。(唱)
【剔銀燈】 舊主顧先生好么。 新女婿郎君煞驚諕。 那翰林學(xué)士行無多話,則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從頭認(rèn),都不差,可怎生裝聾作啞。
(駕云) 興奴,你仔細(xì)認(rèn)者,敢不是他么?(正 唱)
【蔓菁菜】 他怎敢面欺著當(dāng)今駕,他當(dāng)日為尋春色到兒家。便待強風(fēng)情下榻,俺只道他是個詩措大酒游花,卻原來也會治國平天下。
(駕云) 一行人跪者,聽朕剖斷:(眾跪科) (詩云) 自古來正齊風(fēng)化,必須自男女幃房。但只看關(guān)睢為首,詩人意便可參詳。裴興奴生居樂籍,知倫禮立志剛方。見良人終身有托,要脫離風(fēng)月排場。老虔婆羊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裴興奴心堅不變,只等待司馬還鄉(xiāng)。老虔婆使奸定計,寫假書只說身亡。遂將他嫁為商婦,一帆風(fēng)送到潯陽。正值著江干送客,聞琵琶相遇悲傷。與故人生死相別,彈一曲情淚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嘆,兩悲啼淚濕衣裳。從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這也何妨。今日個事聞禁闕,斷令你永效鳳凰。白居易仍復(fù)舊職,裴夫人共享榮光。老虔婆決仗六十,劉一郎遠(yuǎn)竄遐方。這賞罰并無私曲,總之為扶植綱常。便揭榜通行曉諭,示臣民恪守王章。(眾謝恩科) (正旦唱)
【隨煞】恰才來萬里天涯,早愁鬢蕭生白發(fā)。俺把那少年心撇罷,再不去趁春風(fēng)攀折鳳城花。
辰勾: 指吉日佳期。金瓜: 古代衛(wèi)士的一種兵仗,棒端作金瓜形。常作儀仗隊的威儀用。樊素: 唐妓名,善歌。樂天有詩云:“櫻桃樊素口。” 小蠻: 唐白居易之妓。 樂天詩有:“楊柳小蠻腰。” 悊(xue學(xué)) 刮: 來回盤旋, 從中作梗。 悊, 即踅。 飛觴走斝 (jia假) 觴, 酒杯。斝, 古代一種玉杯。 此詞意即狂飲。 白襕: 為唐時進士有國子生所穿的白襕衫。 紫草紅花: 均為貴重的中藥材。高月峽、玉屑金芽: 均指名貴的茶葉。“綠珠”句: 綠珠,西晉石崇之愛妾,趙王倫專權(quán),孫秀強納綠珠,珠墜樓自毀。此句是興奴以綠珠自比,衛(wèi)尉,指孫秀。“賈誼”句: 賈誼,洛陽人,精李斯之字,漢文帝召為博士,后出為長沙太傅,懷才而不得志,恨沒于長沙。此言劉一郎捏造假書,謊報白居易病死江州事。“飛入”句: 此本為唐劉禹錫 《烏衣巷》 一詩的結(jié)句。這里指興奴違背自己的意愿,就要被迫下嫁給江西浮梁茶客了。“有分”句:槎,竹木編成的筏子。意為興奴感嘆自己隨著江西茶客,只能看些江邊的彎彎駝柳,和一些打魚筏子而已。“莽張騫”句: 相傳漢代張騫出使大夏,尋河源,乘槎 (木筏) 至天河。見 《荊楚歲時記》。此借指乘船遠(yuǎn)行。關(guān)睢:《詩·周南》篇名,為全書之首,是寫男女戀愛的作品。
此劇據(jù)白居易長詩 《琵琶行》改編。馬致遠(yuǎn)寫劇不僅長于文采詞章,而且深懂戲劇之三昧,會在戲中找戲。此折就是其成功的一例。前三折戲,再加上一個特殊的楔子,似乎已把故事的過程講完。山重水復(fù),已到盡頭,下邊好象無話可講,然而林盡水源,豁然開朗,別辟洞天。作用又把人引入了一個更加新奇的藝術(shù)天地。唐憲宗殿前御審,又把興奴的家世志趣,與白居易的偶合復(fù)問一遭,而裴興奴以妓女之身,初次面君,又羞又怕,把虔婆的貪婪,自己的潔身自好,與白侍郎的一見鐘情、暗定終身,夫妻遠(yuǎn)別,浮梁茶客的粗俗,以及在潯江上的重逢等,均一一作答,文辭優(yōu)美,情真意切,伊伊呀呀,一唱三嘆。于觀者確是一番藝術(shù)享受。一個遭遇奇異的風(fēng)塵女子,講述自己的戀愛經(jīng)過,委委婉婉,自然動聽。再加上皇帝有意識、有分寸地詢問調(diào)侃,更加波瀾迭起,妙趣橫生。如最后要興奴在御殿上認(rèn)女婿,“一般兒的執(zhí)象簡戴烏紗,好著我眼花”。但她還得含羞帶嬌,一一認(rèn)去,從頭到腳仔細(xì)打量。認(rèn)出她“生死的冤家”,直使群臣解頤,皇上歡樂; 觀眾也心馳神往,與演員一齊進入戲中,一齊體驗創(chuàng)造,達(dá)到高度地和諧統(tǒng)一。該劇結(jié)尾雖是君明臣賢、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子,但它總的精神卻是歌頌了裴興奴這個煙花女子深深的情,忠貞的愛。在等級森嚴(yán),封建專制的元代,作者竟大膽地頌揚一個微不足道的歌妓,實屬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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