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洪升·長生殿(第二十四出驚變)

(丑上)“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咱家高力士，奉萬歲爺之命，著咱在御花園中安排小宴，要與貴妃娘娘同來游賞，只得在此伺候。(生、旦乘輦，老旦、貼隨后，二內侍引，行上)

【北中呂粉蝶兒】 天淡云閑，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 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

(到介) (丑) 請萬歲爺娘娘下輦。(生、旦下輦介) (丑同內侍暗下) (生) 妃子，朕與你散步一回者。(旦) 陛下請。(生攜旦手介) (旦)

【南泣顏回】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并繞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生) 高力士，將酒過來，朕與娘娘小飲數杯。(丑) 宴已排在亭上，請萬歲爺娘娘上宴。(旦作把盞，生止住介) 妃子坐了。

【北石榴花】 不勞你玉纖纖高捧禮儀煩，子待借小飲對眉山。俺與你淺斟低唱互更番，三杯兩盞，遺興消閑。妃子，今日雖是小宴，倒也清雅。 回避了御廚中， 回避了御廚中烹龍炰鳳堆盤案， 吚吚啞啞樂聲催趲。只幾味脆生生，只幾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饌，雅稱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妃子，朕與你清游小飲，那些梨園舊曲，都不耐煩聽他，記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賞牡丹，召翰林李白草 《清平調》三章，令李龜年度成新譜，其詞甚佳。不知妃子還記得么? (旦) 妾還記得。(生) 妃子可為朕歌之，朕當親倚玉笛以和。(旦) 領旨。(老旦進玉笛，生吹介) (旦按板介)

【南泣顏回】 【換頭】 花繁，濃艷想容顏。云想衣裳光璨。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風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欄干。

(生) 妙哉，李白錦心，妃子繡口，真雙絕矣。宮娥，取巨觴來，朕與妃子對飲。(老旦，貼送酒介) (生)

【北斗鵪鶉】 暢好是喜孜孜駐拍停歌，喜孜孜駐拍停歌，笑吟吟傳杯送盞。妃子干一杯。(作照干介) 不須他絮煩煩射覆藏鉤，鬧紛紛彈絲弄板。(又作照杯介) 妃子，再干一杯。(旦) 妾不能飲了。(生)宮娥每，跪勸。(老旦、貼) 領旨。(跪旦介) 娘娘，請上這一杯。(旦勉飲介) (老旦、貼作連勸介) (生) 我這里無語持觴仔細看，早子見花一朵上腮間。(旦作醉介) 妾真醉矣。(生) 一會價軟咍咍柳亸花欹， 軟咍咍柳亸花欹， 困騰騰鶯嬌燕懶。

妃子醉了，宮娥每，扶娘娘上輦進宮去者。(老旦、貼) 領旨。(作扶旦起介) (旦作醉態呼介) 萬歲! (老旦、貼扶旦行) (旦作醉態介)

【南撲燈蛾】 態懨懨輕云軟四肢，影濛濛空花亂雙眼，嬌怯怯柳腰扶難起，困沉沉強抬嬌腕，軟設設金蓮倒褪，亂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尋鳳枕，步遲遲，倩宮娥攙入銹幃間。

(老旦、貼扶旦下) (丑同內侍暗上) (內擊鼓介) (生驚介) 何處鼓聲驟發? (副凈急上)“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問丑介) 萬歲爺在哪里? (丑) 在御花園內。(副凈) 軍情緊急，不免徑入。(進見介) 陛下，不好了。安祿山起兵造反，殺過潼關，不日就到長安了。(生大驚介) 守關將士何在? (副凈) 哥舒翰兵敗，已降賊了。(生)

【北上小樓】 呀，你道失機的哥舒翰，稱兵的安祿山，赤緊的離了漁陽，陷了東京，破了潼關。唬得人膽戰心搖，唬得人膽戰心搖，腸慌腹熱，魂飛魄散，早驚破月明花粲。

卿有何策，可退賊兵? (副凈) 當日臣曾再三啟奏，祿山必反，陛下不聽，今日果應臣言。事起倉猝，怎生抵敵? 不若權時幸蜀，以待天下勤王。(生) 依卿所奏，快傳旨，諸王百官，即時隨駕幸蜀便了。(副凈) 領旨。(急下) (生) 高力士，快些整備軍馬。傳旨令右龍武將軍陳元禮，統領羽林軍士三千，扈駕前行。(丑) 領旨。(下) (內侍) 請萬歲爺回宮。(生轉行嘆介)唉，正爾歡娛，不想忽有此變，怎生是了也!

【南撲燈蛾】穩穩的宮庭宴安，擾擾的邊廷造僅。冬冬的鼙鼓喧，騰騰的烽火煙。的溜撲碌臣民兒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磣磕磕社稷摧殘，磣磕磕社稷摧殘。當不得蕭蕭颯颯西風送晚，黯黯的一輪落日冷長安。

(向內問介) 宮娥每，楊娘娘可曾安寢? (老旦、貼內應介) 已睡熟了。(生) 不要驚他，且待明早五更同行。(泣介) 天那，寡人不幸，遭此播遷，累他玉貌花容; 驅馳道路。好不痛心也!

【南尾聲】 在深宮兀自嬌慵慣，怎樣支吾蜀道難! (哭介) 我那妃啊，愁殺你玉軟花柔，要將途路趲。

宮殿參差落照間，(盧 綸)

漁陽烽火照函關。(吳 融)

遏云聲絕悲風起，(胡 曾)

何處黃云是隴山。(武元衡)



玉樓： 原指天宮的樓閣，此指皇帝的宮殿。蘸眼： 耀眼，招眼，引人注日。玉纖纖： 形容女子的手潔白纖細。眉山： 指女子秀眉。這里代指楊貴妃。雅稱： 很適合。雅，甚，非常。梨園： 唐玄宗時，在宮中訓練演員的地方，設在蓬萊宮旁邊的宜春院內。《唐書·禮樂志》：“明皇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弟子三千，教于梨園。” 李龜年： 唐玄宗寵幸的樂師，善演奏，能作曲，在梨園供職。飛燕： 趙飛燕，漢成帝的寵妃，古代美女之一。

錦心： 指巧妙的文思。繡口： 指優美的歌唱。巨觴 (shang商)： 大酒杯。暢好是： 正好是。射覆： 古代的一種酒令，類似猜字謎。藏鉤： 猜東西藏在何處的一種游戲。一會價： 一會兒。軟咍 (ha哈)，軟綿綿的樣子。亸 (duo朵)， 下垂。 欹 (qi期)， 歪斜。 鼙鼓： 古代軍中所用的戰鼓。 哥舒翰： 突厥族哥舒部人，曾因破吐番有功，封西平郡王，當時為兵馬副元帥，駐守潼關。安祿山破潼關，投降被殺。勤王： 指運用武力保衛皇帝。的溜撲碌： 形容慌亂逃散的樣子。磣磕磕： 又叫“磣可可”，凄慘、悲慘。函關： 函谷關，現在河南新安縣東，形勢險要，為古代戰略要地。遏 (e愕)云： 形容音樂響徹霄，阻止住行云。遏，阻止。隴山： 山名，綿延陜甘一代，玄宗入蜀過此。



《長生殿》以帝妃愛情反映盛唐衰敗，二者交織發展，愛情帶來國勢日衰，時政的驟變又促成愛情的悲劇。《驚變》一出正描寫了這一驟變，它是戲劇情節的突轉，也是一出精彩的重頭戲。作者著力描寫玄宗與貴妃設宴御花園，縱情飲酒行樂，傾吐恩愛，忽然傳來安祿山叛軍，已“殺過潼關，不日就到長安了”的消息沉迷酒色之中的玄宗，頓時“膽戰心搖”，“魂飛魄散”，但他與楊妃仍纏綿悱惻，難舍難分。這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和鞭撻了這個風流天子的淫亂昏庸和廢棄朝政，啟示人們去認識當時的社會現實。

這出戲，按照情節的發展可分為前后兩大部分。第一部分，御園小宴。突出其“樂”，隱喻其“悲”。幕啟，呈現在眼前的是玉樓、清風、淡云、雁行、雕欄、花香、鳥語，這一物一景，無不使人心馳神蕩! 在這如畫般的境界中，明皇和貴妃相攜游園，盡情歡樂。不過〔粉蝶兒〕 一曲在美麗的畫面上又抹上了幾筆暗淡的色彩：“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花園中已是“秋色斕斑”，透露出歡樂中正醞釀著悲的征兆。繼之 【泣顏回】 一曲寫帝妃“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完全沉浸在愛悅之中。他們如漆似膠之態，竟惹得荷花為之“翩翩”，引得秋雁為之“依人”，驚動鴛鴦為之“蘸眼”。【石榴花】一曲寫彼此淺斟低唱，小飲對眉山，“遣興消閑”，清雅之至。然后 【北斗鵪鶉】 和 【南撲燈娥】 二曲夾著說白，極寫貴妃的輕歌妙舞和“輕云軟四肢”的醉態。至此，不禁讓人聯想到白居易的詩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曲詞和詩句相互映襯，一幅貴妃醉酒圖活脫而出，得她爭寵得勝的心滿意足表現得淋漓盡致。曲詞運用一連串的疊字，如“態懨懨”、“影濛濛”、“嬌怯怯”、“困沉沉”、“軟設設”、“亂松松”、“美甘甘”、“步遲遲”，既增添了醉態舞姿的生動形象，又加強了音樂節奏的委婉回環。作者鋪陳景物，渲染歡情，描寫帝妃的柔情密意，達到“極樂”的境界。樂極而悲來，樂的飽和則悲的突轉。第一部分所寫的極美、極雅、極樂、極歡的場面，與緊跟而來的“驚變”形成巨大的反差，在氣氛上的鋪墊得恰到好處。

第二部分，驚人變故，突出其“驚”，隱喻其“變”。后臺鼓聲陣陣，造成緊張的音響效果，唐明皇為鼓聲驟發而“驚”，傳來“軍情緊急”，則為之“大驚”，再聽到潼關守將哥舒翰兵敗降賊，頓時“膽戰心搖，腸慌腹熱，魂飛魄散。” 【北上小樓】 一曲，表現了明皇的恐慌萬狀，“早驚破月明花燦”。這個風流皇帝沉湎酒色，終招致安史叛亂，而叛軍步步逼近長安，則又束手無策，“正爾歡娛，不想忽有此變，怎生是了也?”足見其昏庸到了極點。【南撲燈蛾】 曲詞和說百，雖流露出時“臣民逃散”，“乾坤覆翻”，“社稷摧殘”的淡淡愁緒，但對貴妃更是情思繾綣，問她“可曾安寢”，囑咐不要驚擾她的睡眠，甚至為擔心她“玉貌花容”，經不起幸蜀道的驅馳而流下“痛心”的淚水。唐明皇驚嘆突變，但并未認識到此變正是由于自己的荒淫廢政所埋下的禍根，這就是他的悲劇所在。

前后兩部分，通過對照描寫使唐明皇既是情場情種，又是亂世昏君的形象傳神阿堵，躍然紙上。前半集中表現她鐘愛的一面，與貴妃花間游賞，小宴歡歌，如癡如醉。后半則著力表現他昏聵一面，身為一國之君，不理朝事，釀成禍亂; 國勢垂危，尚怨艾打破他“月明花燦”的生活; 臣民四逃，長安不保，仍不思挽救，而心系于一人。作者將重情和昏庸集于明皇一身，通過“驚變”的情節進行了有力地批判。

在結構上，此出是全劇的一個重要轉折。它是帝妃情愛發展的高潮，也是他們走向悲劇的開端。在悲秋時節的恩愛歡宴，恰為黃昏時分的晚霞，雖然絢麗多彩，但好景不長。正在歌舞盡歡之中，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傳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就為后面緊接的“埋玉”一出作了鋪墊，玉環馬嵬自縊，以悲劇結局。

場面冷熱結合，景物描寫隨著情節的推進而轉換，形成強烈對比。御園小宴： 秋色、歌舞、美酒、麗人，構成一幅瑰麗的秋景圖。驚人變故： 西風蕭颯，落日黯淡，“玉軟花柔”，一派冷落慘淡的景象。前后氣氛截然不同，前面的諧和怡樂，反襯出后面的驚慌凄愴，從而增添了全出的悲劇色彩。這一熱一冷，一樂一悲，二者相濟，舞臺效果甚佳。

另外，曲辭清麗流暢，適合特定的情節環境和人物感情。或細致婉轉，或哀傷凄清，或華艷典麗，聲情并茂，表達出人物不同的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