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是中國詩歌史上爭論最大、解人最多的詩作之一。其中“悼亡”和“自傷身世”兩說影響較大。當然,悼亡詩也有作者的某些身世之感。
首句以錦瑟起興。“無端”即平白無故、無來由之意。詩人面對錦瑟興悲,發為癡語,以寄怨悼。錦瑟有多少根弦,本無關于人事,而發為人語,責以“無端”,一片癡怨之情立現。所以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評說: “此詩全在起句‘無端’二字,通體妙處,俱從此出。”意云錦瑟一弦一柱,已是令人悵望年華,不知何故有此弦柱,令人悵望不盡,全似埋怨錦瑟無端有此弦柱,遂致無端有此悵望。原來詩人的妻子王氏喜愛彈瑟,《西溪》詩云: “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寓目》詩又云: “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大中五年(851)秋間,王氏病逝。李商隱當時正在徐州盧宏正幕,歸家時妻子已經亡故,而房中錦瑟仍在,詩人睹物思人,不禁感悼而作《房中曲》,有“錦瑟長于人,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蘗”之句。由此可見,“錦瑟無端五十弦”是詩人“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朱彝尊箋),不必強為深解。二句睹錦瑟之“一弦一柱”而起“華年”之思。箋家一般只注意它“逗下四句”,其實妙處還在“一弦一柱”四字。首聯由“五十弦”而“一弦一柱”,是辭相續;二句由“一弦一柱”而“思華年”,則是意相承。
三四兩聯正是從第二句逗出。四個典故在詩句中只是四個喻象,四個浸漬著詩人感情的“以事象意”的朦朧的畫面,給人一種可此可彼、飄忽迷茫的感覺。《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以其絕對的相對論,寓說人生如夢的虛幻境界。詩人不說妻子亡逝或物化,而用“莊生曉夢迷蝴蝶”,就化理念的演繹為具象的摹寫。“曉夢”、“迷”、“蝴蝶”的翩翩起舞,構成一幅混茫的境象,也滲透著作者無限迷惘和人生無常的感慨,而妻亡之意已蘊含其中。李商隱是運典的巧手,他的詩常一典多用,“莊生夢蝶”就是兩喻并用,除借物化喻妻子亡逝外,又以莊生自比,以蝶喻妻,以“曉”喻青春年華即所思之“華年”。“迷”,被動詞,“迷蝴蝶”即為蝴蝶所迷。連同下句,說自己當青春華年之時,熱戀于妻子,而今妻子亡故,自己有如“春蠶到死”,而且即便死后,也將如望帝把傷春之心托杜鵑而日夜哀鳴。李商隱詩多次將妻子比為鳳,比為蝶,原來兩個比喻是一回事。崔豹《古今注》云: “蛺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為鳳子,一名鳳車。”這詩有可能是詩人晚年在樟州幕府所作,因在蜀地,所以將“望帝”順手招來,實只取義杜鵑啼血。象第四句“望帝”不一定看作義山自比,但看作自比也可通。李商隱詩經常把自己比作李唐的“王孫”、“龍孫”,比兒子為“龍種”,既可比“龍孫”“龍種”,為什么就不可比“望帝”呢? “望帝春心托杜鵑”,是一個十分哀怨動人的故事。傳說古代巴蜀地方的國君望帝杜宇,因國亡身死,死后魂魄化為杜鵑。《華陽國志》稱“時適二月子規鳴”。詩人同妻子的婚期也正是二月鵑啼之時,所以每當詩人遠離,就與妻子約定二月歸家:“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蜂》);或者慰妻以二月相見: “龍山萬里無多路,留待行人二月歸(《對雪》)。可是,“木蘭花盡失歸期”(《三月十日流杯亭》),最后一次歸家已瑟在人亡了。詩人借用杜鵑之二月哀鳴,可哀亦可思。
五、六轉從亡妻方面落筆。古代玉也可名之為珠。珠、玉兩個喻體實同喻王氏。五句“滄海月明珠有淚”,正是詩人擬想妻子逝去,還會于月明之下思念生者而夜夜哭泣流淚。六句“藍田”即玉山。相傳伏羲氏母華胥氏陵墓在此山,唐時士女多葬此。李商隱妻子當也葬于藍田玉山之上。《搜神記》載:吳王小女(紫)玉,因相思不遂,氣結而死,葬閶門外。末云:“王妝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 ‘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 ‘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重從遠來,聞玉已死,故齎牲幣,詣冢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冢,愿勿推究。’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玉山煙”即用此典故。全句說,藍田山上,王氏的靈魂在明月下精氣氛氳,如紫玉之化煙,再無處尋覓妻子之玉魄。上面說過,李商隱善于一典兩用,五、六又都是一句兩典。象六句用“紫玉化煙”又暗含“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意。李商隱《謁山》詩寫自己到藍田玉山謁祭妻子靈墓,可為五、六作注。詩云: “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云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詩人在靈墓前癡想,如果能用長繩將日系住,使時間倒流,那么妻子不就永遠年輕不死嗎?但是回答是否定的。妻子如水之東逝,永無復歸之日;如云之氛氳回沒,永無形聚之期,故有不勝之恨。詩人之擬想妻子哭于滄海,正是神仙不助,添壽無門之恨。而王氏女于月明下,夜夜在滄海祈求飲泣的形象又是何等感人!
末聯云此情豈待今日追憶時才傷心哀感,即在初婚歡會的日子,想到夫婦兩人終有一個先逝而已經感到人生如夢,惘然若失了。元稹《悼亡》云“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殆與此同一意緒,不過元句真樸而濃摯,李詩哀惋而纏綿,用退一步法而以“可待”、“只是”倒折出之。
山谷云:余讀此詩,殊不曉其意。后以問東坡,東坡云: “此出《古今樂志》,云: ‘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案李詩“莊生曉夢迷蝴蝶”,適也; “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 “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 “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 〔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前集卷六)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首》)
李義山《錦瑟》中二聯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
朱彝尊:此悼亡詩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何焯:此悼亡之詩也。首聯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則悲其遽化為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錢飲光亦以為悼亡之詩,云莊生句取義于鼓盆也。又:此篇乃自傷之詞。“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玉田”言埋蘊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紀昀:以“思華年”領起,以“此情”二字總承,蓋始有所歡,中有所阻,故追憶之而作。中四句迷離惝恍,所謂“惘然”也。(沈厚塽《李義山詩評輯要》)
亡友程湘蘅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何焯《義門讀書記》)
此詩解者紛紛,有言悼亡者,有言憂國者,有言自比文才者,有言思侍兒錦瑟者,不可悉數。凡詩無自序,后之讀者,就詩論詩而已。其寄托在君臣、朋友、夫婦、昆弟間,或實有其事,俱不可知。自三百篇,漢魏、三唐,男女慕悅之詞,皆寄托也。若必牽強其人其事以解之,作者固未嘗語人,解者其誰曾起九原而問之哉。(屈復《玉溪生詩意》)
三、四謂生者輾轉結想,唯有迷曉夢于蝴蝶;死者魂魄能歸,不過托春心于杜鵑。五、六謂其容儀端妍,如滄海之珠,今深沉泉路,空作鮫人之淚矣!性情溫潤,如藍田之玉,今消亡溟漠,不啻紫玉之化煙矣! (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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