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唐英·轉天心(第十九出棄母)
黃岡縣書生吳明屢試不第,心生怨氣,言非玉帝或乞丐不為。玉帝罰其投妾胎,名吳定兒,淪為乞丐。然其持心守正,奉母克盡孝道,母亡守廬三年。一日在荒郊拾得客商胡楚生資本紋銀三百兩,遂璧還原主。偶遇弱女孟窈娘被強徒劫奪,定兒設法援救,并步行送其歸家團圓。二品大員何時賢因逃避彈劾告“終養”回家; 風險過后,又假報“丁憂”,以圖起用; 后丑行敗露,被革職回鄉。遂恨老母不死,將其推入亂葬坑中。吳定兒救回何母,代其行孝。貧民裴泌賣子還債,定兒舍身相救,卻被人誣告。黃岡縣令包明正查明真相后,親自名媒,讓定兒與孟窈娘成婚。吳定兒后得仙人相助,投軍平寇,一舉成功,被授平寇義勇將軍,一門均得旌表。
(老旦扮何母,蓬垢。丑扮老嫗隨上)
【霜天曉角】 暮年衰耄,子不承歡笑。想作高官遭抹倒,可知天道昭昭。(丑) 只要立皇朝,不顧金萱草,一任他施強用暴,眼前不爽分毫。
(老旦) 老身何時賢之母,只因惡子不良,貪圖貴顯,生巴巴一個老娘,將生報死。又將服滿文書達部,轟轟烈烈上京做官,把老身鎖禁后園,著這老婆子相伴,每日薄粥兩碗,命度朝昏。還虧他朝夕照看,不致餓死。豈知天網難逃,他竟被什么巡方御史參劾,拿定問罪,今又解回本籍。又因他平日居鄉豪霸,那些受過他殘暴的百姓們,聞知他勢敗的風聲,蜂擁跑來,將資財房屋拆搶一空。我那畜生,中年喪偶,六十無兒,雖有幾個家人,都隨他進京去了。那些百姓們拆搶之時,并無一人阻擋,把家產資財盡都化為烏有。誰知這畜牲惡劣性成,到家時暴殘如故,非但不來看我,還在那邊惡聲詛咒,罵我為何不死,以致累他被人參劾。哎呀! 老身不死,乃是各人壽元注定,難道是我有心害你不成? 只怕見面之時,還不知有多少惡狀凌逼! 教老身死又死不及,活又活不得,這便如何是好? (哭介) (丑) 太夫人,老婢子聞得老爺因無錢使用,將這座花園已賣與人了,只怕將來太夫人連存身之地也沒有了。(老旦) 他往那里去住? (丑) 老爺因罷官回來,房產一空,又不好意思在此居住,要往東莊去暫且棲身。(老旦) 我也隨他去。(丑) 依老婢子看,老爺這等心腸,只怕不像帶你同去的光景。(老旦哭介) 噯,天嗄! 我好苦也!(唱)
【小桃紅】 我命懸一息不終朝,痛衰暮將誰靠也! 見人家子孝親安,還怕那親年衰老。誰似我受煎熬? 你看我形枯槁,骨如柴面皮干,快赴黃泉道也,又不敢痛哭號啕。想前世宿冤家,今世里要勾銷。
(凈大聲喊上) 老乞婆! 大大的官兒,被你送掉了,還在那廂啼哭你的老屁! (老旦見凈坐介) (老旦) 嗄,兒嗄! 你自京中回來,我還不曾見你。(凈) 呸! 老乞婆! 好端端一個二品的前程,斷送在你手里了。你還要見我怎么? 難道連我這條性命都斷送在你手里才罷? (唱)
【下山虎】 萬千懊惱,把紗帽輕拋。偏是你能耐老,不游地曹! (老旦) 兒嗄! 你的官是御史參劾的,與我什么相干! (凈) 若提起這段情由,我心如火燒。生擦擦把功名向水飄! (白) 老乞婆! 你還說與你沒相干? 只因你怕死貪生,我才丁憂假報。到今日呵! 弄得我真顛倒! 數十年巧宦私囊,又被眾姓抄。今日無門告,作了朱門餓殍。用不著你乳哺的劬勞,請往別處號。
老乞婆,我實對你講了罷,我的官星斷絕,家計成空,連一文錢也無處措置。今日也沒法了,是我將這所花園賣與人了。價銀已兌,今日讓空。你這老貨也該請出,讓我好將這空園交代與人。(老旦) 嗄,兒嗄! 我年過九十,朝不保暮。你是我親生的,尚且不容我,那家肯照顧我這待死的人? 你千萬將就我一年半載,使我終其天年,不致填於溝壑,也不枉了我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兒嗄! 你 (唱)
【五般宜】須念我抱胎時千憂萬焦,須念我三年乳疑饑怕飽。怎不顧娘保赤劬勞?怎忍把朽骨殘軀向泥途棄拋?兒嗄! 權將就三朝兩朝,待我自懸梁自了。怕只怕餓犬饑鳥,薄棺兒還望你討。
(凈背白) 他若要死,這倒好說了。只是不要死在園中,我有道理。(背介) 住了! 我左右是奉旨不孝順的了,還怕那個? 索性把這老乞婆推在亂葬坑中,怕他不死? 也出了我這一口惡氣。一定是這個主意。(向老旦白) 如此說,隨我來。送你一個好地方去安置。(老旦) 兒嗄! 你送我到那里去? 我是走不動的。(丑) 待老婢扶了太夫人走。(凈) 吋! 不要你管! 你自去!(丑) 是。(下) (凈怒聲白) 待我扶了你走! (拉老旦急走介,唱)
【江頭送別】 肩兒上扶著個乜邪鬼妖,手兒里扯著這千年老魈。無端誤我官榮耀。來此已是,(老旦) 噯呀! 如此荒僻所在,教我如何住宿? (凈白) 這所在也夠你受用了? (背介) 這也顧他不得了。(推介) 推一跌向坑底魂招!
(推老旦,內扮鬼判接下) 妙嗄! 我已將這個老東西推在亂葬坑中了,料無再生之理。我不免將園價收兌了,干干凈凈到東莊去安住。功名之念,到底放他不下。我想“世事三日無正經”,且慢慢的相機而動便了。(跌腳介) 哎! 我好悔呀! 早施亂葬深坑計,免被糾彈作罪人! 罷了,罷了! (下) (小生扮吳定上)
【五韻美】剩茶飯,隨緣討。把山川風景在懷中抱。痛孤貧顧復想劬勞。我吳定兒,自在九江遇那婆婆授我劍術之后,不覺又是一載,回到這黃州界上。只是我孤身奔走,對景凄涼,想當日母親在的時節,形影相依,饑寒相顧,今日母親去世,抱恨終天,對這些殘山剩水,總丟不下孺幕之心,怎能夠得我母親重生再世,讓我早晚侍奉侍奉,親敬親敬,也發泄我這點未了的孝心。怎能夠萱花重放,好讓我斑衣播鼗,盡一點終身孝報生我勞。羨當年李密為官也曾上《陳情表》。
(老旦在內哭介) 好苦嗄! (小生) 你看這壘壘荒冢,聲從何來? 莫非是鬼? (老旦) 我不是鬼,我是個人。(小生) 你既是人,卻在那哭? (老旦) 我在這亂葬坑中。(小生) 既在坑中,待我背他起來。(下,背上介) 呀! 原來是個老婆婆! 你偌大年紀,為何孤身在此? (老旦) 我被惡子拋棄在此的。(小生) 豈有此理! 為了一個人,父母之恩,天高地厚! 況你如此暮年,應該奉養孝順,那有狠心拋棄之理? (老旦) 我兒子何時賢,他因指著老身假報丁憂,原官起復,被言官參劾,奉旨拿問,解回原籍。他怪我年老不死,將我拋棄在此坑中的。(小生) 且住。我記得那年與母親祝壽,有一姓何的官兒,他見我稱觴的時節還譏笑我,又叫我同母親到他家吃些現成茶飯的,不知可就是他?(老旦) 我們黃州府沒有第二個姓何的作官,正是他。(小生)啊唷! 虧是我母子沒有到你家去,你是他生身之母,尚且如此,何況外人! (背介) 我想他偌大年紀,遺棄荒郊,必無生路。我正在此思念母親,何不將他馱回奉養? 似我母親一般,多少是好! 嗄,婆婆,我如今要馱你回去奉養,當做我親娘一般。你心下如何? (老旦) 噯呀! 若得義士如此,我之余年皆你所賜也!(小生) 如此,母親請上,受孩兒一拜。(老旦) 不消罷! (小生唱)
【山麻稭】 恨逆子真無道! 全不想破腹開腸罔極恩高,相拋。我欲把吳鉤殺卻鴟鸮! 少不得恢恢天網,明明報應,湛湛難逃。
(背起介) 母親,待孩兒就此馱你回去。(老旦) 嗄! 兒嗄,生受你了。
【尾聲】 已拼命向泉臺了,假子反行真孝。(小生) 母親,不瞞你說,你孩兒是個叫化的乞丐,你不要憎嫌。(老旦) 噯! 兒呀! 你說那里話! 我看你比我那富貴的親生天地高! (下)
自身保惜棄親身,活卻親身死自身。
亂葬坑中蠅蚋問: 馱娘顙泚是何人?
衰耄 (mao毛): 《禮記·曲禮》:“八十九十日耄。”這里泛指老年。萱草:指母親。典出 《詩經·衛風·伯兮》。服滿: 即服喪期滿。服指古代的喪服制度。按照生者與死者親屬關系的系疏,服制分為五等,即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五服,居喪時間也有長短。如斬衰之年、齊衰之年都屬至親服喪。壽元: 即壽命。元代吳昌齡 《東坡夢》雜劇有“ 龍涎一炷透穹蒼,祝吾王壽元無量”句。丁憂: 遭父母之喪稱丁憂,又叫丁艱。舊時父母死后,子女要在家守喪三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劬(qu渠) 勞: 辛勤,勞苦。《詩經·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保赤: 保養幼兒。赤,赤子,即幼兒。魈 (xiao宵): 古代稱山林之怪為魈,即山魈。斑衣播鼗 (tao逃): 斑衣即彩衣。鼗是小孩玩的撥浪鼓。相傳春秋時楚隱士老萊子行年七十,父母猶存,常穿五色彩衣,做小兒狀,娛樂父母。后以斑衣播鼗為老養父母的典故。“李密為官”句: 李密,晉犍為武陽人。少孤,母改嫁,由祖母劉氏撫養成人。晉泰始初年,徵為太子洗馬,因須侍奉祖母,上《陳情表》,辭官不就。祖母死后,方出任溫令、漢中太守等官。罔 (wang網) 極: 無窮盡。《詩經·蓼莪》:“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后常謂父母之恩為罔極之恩。 吳鉤: 古代吳地所產的彎刀, 后泛指利劍。 鴟鸮: (chi xiao吃肖),類似貓頭鷹的一種怪鳥。后常以喻奸邪之人。顙泚 (sang ci嗓此):顙,額頭。泚,流汗。顙泚即額頭流汗的意思。
唐英是昆劇發展史上很值得重視的一位作家。他從事創作的時代正是號稱“雅部”的昆曲急劇衰落,而所謂的“花部”地方戲蓬勃興起的時代。他面對世人“所好惟秦聲羅弋,厭聽吳騷。聞歌昆曲,輒哄然散去”的曲壇大勢,敢于順應潮流,大膽地吸收和改編地方戲劇目,使其劇作呈現出獨特的風貌。
《轉天心》上下二卷,共三十八出。故事來源于明末清初艾衲居士所著話本小說 《豆棚閑話》中 《小乞兒真心孝義》。原文約六千字左右,封建禮教色彩較濃。在原作提供的故事基礎上,唐英根據自己的人生體驗和對社會的深刻認識,運用傳奇劇本的表現形式,進行了重新創作,使作品的思想內容有了大的改變。
有清一代,自康熙帝始,講究以漢制漢。從皇宮到民間,儒學奉為國學。儒家講求“百行孝為先”,因而官員又有了“丁艱”、“終養”的成例。唐英久居官場,豈不知其中奧秘! 在第七出中,唐英優借吳定之口,道出實質所在: 仕宦中“陳情終養的,不是規避苦缺,就是躲閃參劾。”“生不溫清,死不含殮,無奈丁艱的”。守孝則如坐針氈,“到那服闋起復的時候,起文候缺,吏部投供,以那 《西廂記》上張生跳粉墻,也沒有他那樣的高興快活!”本劇中的何時賢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代表人物。為躲避言官彈劾,他以“終養”為名,逃回故里,深自潛藏; 風聲過后,又不顧老母健在,假報丁憂,以圖再復。不料風聲泄漏,他被削職為民,因而,在這出里,他將失官的怨恨傾瀉在母親身上,為了官運,而不惜置老娘于死地。且看何時賢如何表演:
出場,(凈大聲喊上),“老乞婆! 大大的官兒,被你送掉了,還在那廂啼哭你的老屁!”至此,已沒有了任何二品大員的風度、修養,因丟官而遷怒于老母,滿口穢言,狗彘不如。
進京前因假報丁憂,怕人知曉,派人將老母鎖在后花園內,每天兩碗薄粥。眼下,既已暴露,后花園也不容居住,聲稱“官星斷絕,家計成空”,花園已典賣,“你這老貨也該請出,讓我好將這空園交代與人。”上報“修養”、“丁憂”之時,何其孝順,何其賢德。然而眼前,進門相罵,隨后相趕,幾十年養育之恩竟拋之腦后,視老母不如路人。
最后連老母的最低要求“權將就三朝兩朝,待我自懸梁自了”也不能滿足,而是“我左右是奉旨不孝順的了,還怕那個?索性把這老乞婆推在亂葬坑中,怕他不死? 也出了我這一口惡氣。”至此已是禽獸不如了,然唐英并不就此打住,而是畫龍點睛的再補上一筆,讓何時賢再表白一次:“功名之念,到底放他不下。我想‘世事三日無正經’,且慢慢的相機而動便了。”如此仇恨老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其動機仍是“功名之念”,是為了“干干凈凈”地“相機而動”。唐英至此點出問題的要害,何時賢可恨,這個社會更可恨。何時賢可恨在為功名而殺老母,社會可恨在于引誘和包容了這許許多多的何時賢。
唐英在這里刻畫何時賢用的是層層推進的手法,從進門相罵到趕出家門,到推入亂葬坑中,步步相逼。按常規寫法,推入亂葬坑中,殺人害命,已為極致,就此打住可矣。然唐英仍嫌不夠,筆鋒一轉,帶出吳定兒。以吳定兒的善來對照、反襯何時賢的惡,使人們對何時賢的惡更為痛恨。
在本出以前,吳定兒已有“拾金還金”、“遇女救女”的義舉,并因其“背上長馱不老娘”的孝行而為人稱道。因而,在這出戲里作家稍加點染,就起到極好的反襯作用,筆墨不多,恰到好處。
吳定兒在行路途中,正思念故去的母親,忽聞亂葬坑中有哭聲,即刻下去背了上來。當得知老人被親子遺棄時,不禁怒道:“豈有此理! 為了一個人,父母之恩,天高地厚! 況你如此暮年,應該奉養孝順,那有狠心拋棄之理。”而后立刻心下思考:“我想他偌大年紀,遺棄荒郊,必無生路。我正在此思念母親,何不將他馱回奉養”?隨即決定認何母為己母,馱回奉養。這場戲從吳定兒出場起就圍著這個“孝”字展開。出場時思念母親是為孝心; 得知何母被親子遺棄,談論的是孝道; 設身處地為何母考慮是為孝理; 拜認母親,代人行孝是為孝行。四個層次恰好與何時賢的相罵、相趕、相騙、相害對應。雖是反襯,也襯得入情人理,絲絲入扣。
何時賢和吳定兒的形象塑造,可以清楚地反映出唐英對社會的認識,唐英的善惡觀,道德觀,以及對社會丑行的痛恨與鞭撻。
唐英愛觀劇,愛寫戲,不僅與戲曲家如董榕、蔣士銓輩往來,而且親蓄家班,親自訓練,因而唐英的劇本創作不僅在人物形象上有獨特之處,還可明顯地看出其對舞臺表演的重視。他往往通過拜介、動作及上下場來表現人物。
如何時賢上場時是‘凈大聲喊上”,人未出臺聲先到。何時賢送何母去亂葬坑時是“怒聲白”,且“拉老旦急走介”,“背介”、“推介”,性格、心思、手段以及急不可待的情境均通過這些劇本提示的科介動作反映出來了。
人物的舞臺調度也頗有講究。開場時:“老旦扮何母,蓬垢。丑扮老嫗隨上”。然后是凈扮后時賢上。當何時賢要送何母去亂葬坑時,臺上明顯多了一人,即老嫗。這里唐英通過一句臺詞很巧妙地將老嫗調下了場。當何時賢說要送何母去一個地方安置時,何母答:“兒嗄!你送我到那里去? 我是走不動的”。老嫗隨答:“待老婢扶了太夫人走。”何時賢怒曰:“ ,不要你管! 你自去!”這時老嫗正好下場,留下何時賢與何母,以便后面劇情展開。再有,吳定兒上場時是在趕路,為表演起見,場上得干凈。因此先前何時賢推何母入亂葬坑時,舞臺提示“推老旦,內扮鬼判接下”,然后何自己下。而等到吳定兒聽到哭聲,需要何母再上場時,一句臺詞“既在坑中,待我背他起來。”加一句舞提示“下,背上介”,則完成了這個舞臺調度。從這些細小的方面也可以看出唐英的劇作決不是供士大夫案頭賞玩的“案頭之曲”,而是立足于舞臺表演的“場上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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