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康海·中山狼(第四折)

晉國趙簡子率人到中山地區打獵，將一只惡狼射傷。這只狼跑到東郭先生跟前請求搭救，并答應以寶珠謝救命之恩。東郭先生起了惻隱之心，便用書袋把狼藏起來。趙簡子追至跟前，詢問狼的蹤跡，他謊稱沒有看見，救了狼的性命。當他把狼從袋里放出時，狼卻恩將仇報，要吃他解饑。東郭先生無法，請三個老者評理。老杏、老牛均說他該被狼吃掉。后遇杖藜老人，將狼騙回布袋，東郭先生終于醒悟，親手將狼殺死，除掉一害。



(沖末拄杖上) 則俺杖藜老子的是也。俺逃名晦跡，在這深山里隱居，真個無是無非。每日間到那溪邊林下，閑步逍遙。只今暮秋天氣，景致煞是佳也。只索倚杖散步一回者。(末同狼上)天那! 著誰人救俺東郭先生也。呀! 遠遠望見的小橋流水，茅舍疏籬，敢是人家的村落。俺只索向前去者。

【雙調新水令】看半林黃葉暮云低，碧澄澄小橋流水。柴門無犬吠，古樹有烏啼，茅舍疏籬。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

呀，那林子里有個老兒，扶杖走來，求他救俺者。(末做拜科)丈人，早些兒救掩咱。(老) 兀那先生為著甚來? (末) 這中山狼被趙卿所射，帶箭走了。他趕的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向俺求救。想起俺墨者以兼愛為道，只得把書囊救他一命。才出囊來，反要吃俺?？嗫嗲笏?，不肯相饒。俺和他說問個三老，可道是該吃不該吃。打頭來遇著株老杏，那無知的朽木道是該吃俺;再來遇著個老牸 ， 那個潑禽獸又道是該吃俺， 險些斷送了性命也。今來遇著丈人，這是俺命兒里該有救星。天幸得逢丈人，望賜一言，救俺則個!

【駐馬聽】 枉煞心癡，向猛虎叢中來救你，無端負義，這鬼門關上訴憑誰? 遇著頑禽蠢木總無知，道是屠牛伐樹都差異。這搭兒難回避。丈人呵! 俺不道救星兒恰撞你。

(老舉杖打狼科) 哎，世上有你這般負恩的! 他好意兒救得你，便要吃他。那有你這沒天理的畜生! 你快走! 遲呵，俺便杖殺你也! (狼) 丈人不可聽信他! 這都是虛言。他見俺被箭射傷，把俺縛了足， 踡曲在囊中受了多少苦楚。 他又支吾趙卿， 說俺恁的貪狠。延捱了這一會，他假意兒救俺，卻是要囊中謀害了，自己獨受其利。這般欺心的，道是該吃那不該吃? (老) 這般說來，先生你也有些不是處。(末) 哎喲，丈人不知。俺只因救他，險被趙卿看出破綻來，幾乎送了一命。這是俺的熱心兒，圖他甚么來。

【雁兒落】 俺為他沖寒忍肚饑，俺為他膽顫心驚碎。把他來無情認有情，博得個冷氣淘熱氣。

(狼) 丈人莫信他! 俺被他縛在囊里，好不苦也! (老) 你倆個說來都難憑信。如今依舊縛在囊中，把那受苦的模樣使俺親見一番。若是果然受苦呵，先生，你也說不得，只索與老狼吃下者。(狼) 恁的說得有理。俺肚里餓的慌了，快些縛起來，看可是苦也那不苦么。丈人，俺定是要吃那先生的，你莫哄俺來。(末縛狼置囊中科) (老) 先生，你可有佩刀么? (末) 俺帶得有佩刀也。(出刀科) (老) 如今怎的還不下手么? (末) 雖然是他負俺，俺卻不忍殺了他也。

【得勝令】光燦燦匕首雪花吹，軟咍咍力怯手難提。俺笑他今日里真狼狽，悔從前怎噬臍。須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籠計。還疑，也是俺先生的命運低。

丈人，這都是俺的晦氣。那中山狼且放他去罷! (老拍掌笑科)這般負恩的禽獸，還不忍殺害他。雖然是你一念的仁心，卻不做了個愚人么? (末) 丈人，那世上負恩的盡多，何止這一個中山狼么!

【沽美酒】休道是這貪狼反面皮，俺只怕盡世里把心虧，少什么短箭難防暗里隨。把恩情番成仇敵，只落得自傷悲。

(老) 先生說的是，那世上負恩的好不多也： 那負君的，受了朝廷大俸大祿，不干得一些兒事，使著他的奸邪貪佞，誤國殃民。把鐵桶般的江山，敗壞不可收拾。那負親的，受了爹娘撫養，不能報答。只道爹娘沒些掙挫，便待拆骨還父，割肉還母，才得亨通。又道爹娘虧他抬舉，卻不思身從何來? 那負師的大模大樣，把個師父做陌路人相看，不思做蒙童時節，教你讀書識字，那師父費他多少心來! 那負朋友的，受他的周濟，虧他的游揚，真是如膠似漆，刎頸之交; 稍覺冷落，卻便別處去趨炎趕熱，把那窮交故友，撇在腦后。那負親戚的，傍他吃，靠他穿，貧窮與你資助，患難與你扶持，才豎得起脊梁，便顛番面皮，轉眼無情，卻又自怕窮、憂人富、刬地的妒忌，暗里所算他。你看世上那些負恩的，卻不個個是這中山狼么! (末)

【大平令】怪不得那私恩小惠，卻教人便叫唱揚疾。若沒有個天公算計，險些兒被幺么得意。俺只索含悲忍氣，從今后見機，莫癡。呀，把這負心的中山狼做傍州例。

(殺狼科) 業畜，這回死了，你如今還想吃俺么? 把他撇在路上罷。多幸遇著丈人救俺，索謝了你去也。(同下)



杖藜： 拄著藜木拐杖。逃名晦跡： 隱姓埋名，不露蹤跡。上八洞：天界神仙住的洞底。趙卿： 即晉國正卿趙簡子趙鞅。牸(zi字)： 母牛。

軟咍咍 (ha嗨)： 有氣無力地笑著的樣子。噬臍： 用口咬臍，比喻辦不到的事。掙挫： 同掙扎，用力支撐。拆骨還父，割肉還母： 佛教傳說昆沙門天王的兒子哪吒因殺魔過多，惹惱魔兵，受到父親譴責，哪吒受不了，于是拆骨還父，割肉還母，另以荷菱為骨，蓮藕為肉而再生。顛番面皮： 翻臉不認人。叫唱揚疾： 高聲喊叫，故作張揚。幺么： 細小的東西，這里指中山狼。



《中山狼》是我國戲曲史上著名的寓言劇。它以深刻的思想寓意和完美的藝術技巧在明代劇壇閃射著異彩。這里選錄的第四折，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一定成就。

東郭先生是一個迂腐的讀書人形象。他心存仁善，但又不分是非，明知狼“性極貪狠，助豺為虐”，卻硬要實行“墨者之道，兼愛為本”，為了積福，把受傷的狼救了，使它免于滅頂之災。當他把狼從書囊中放出來時，這只狼卻要拿他來充饑。東郭先生的仁善行為使自己陷入難以解脫的困境，屢屢躲著撲來的狼。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和狼達成協議：“若要好，問三老?！比齻€老的說該吃，他死也甘心。他未料到老杏、 老 牸都認為他該被吃掉。 性急的狼巳饑不可耐， 他也只剩下一線希望，這折戲就是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著力刻畫東郭先生與狼的形象的。

東郭先生的喜劇形象通過 【雙調新水令】 等六支曲子刻畫得形神畢肖。第一支曲子“看半林黃葉暮云低，碧澄澄小橋流水。柴門無犬吠，古樹有烏啼。茅舍疏籬，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看似閑筆，實則蘊含豐富，表現了東郭先生當時的心態。按照常理，人在生死的緊要關頭，無暇顧及周圍景色。而東郭先生在狼的追撲下卻有暇觀賞美景，是否不真實呢?回答是肯定的，很真實。因劇中東郭先生和狼的說理斗爭，前邊一直未遇到救護者，使他始終處在絕境。這時忽然看到小橋流水，又看到茅舍疏籬，這有人家的村落，就給他帶來生命的希望，黑暗之中出現熹微之光。潛意識中，他希望出現奇跡： 神從天降，擺脫死途，于是目望茅舍疏籬，脫口唱出“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的曲詞。上八洞是上界神仙洞府，必有神靈，會有仙人出來搭救。當時只要有路人走過，對東郭先生說來，都無異于神仙出現?！抉v馬聽】 是面對救星的傾訴： 這里有自責“枉然心癡”; 有對困境的描?。骸斑@鬼門關上訴憑誰”; 有對狼的譴責：“無端負義”; 有悲憤地流露“遇著頑禽蠢木總無知，道是屠牛伐樹都差異”，強烈希求杖藜老人搭救自己?！狙銉郝洹?追述為救狼所作的牲犧及所冒的風險，把無情之獸當作有義之人救了下來，使自己陷入絕境“冷氣淘熱氣”之中。這三支曲子，從側面把東郭先生善良的性格，求生的愿望描繪得很鮮明。但這不是人物思想性格的全部，作者接著用兩支曲子集中表現他迂腐的性格特點。惡狼重新進入囊，杖藜老人暗示他下手的時候，他的迂病又有發作：“雖然是他負俺，俺卻不忍殺了他也”。手中握著“光燦燦匕首”，卻力怯不愿殺狼，自嘆“也是俺先生的命運低”，自認晦氣，請求把中山狼重新放開。放狼的原因很可笑，由于世上忘恩負義的太多，不止一個中山狼!“俺只怕盡世里把心虧”，“把恩情番成仇敵，只落得自傷悲。”他迂腐得不知變通，幾乎到了難以救藥的地步。幾乎不明白殺狼同虧心是絕然不同的兩件事，殺狼自衛是正義的，保狼害己害人才是可悲的。直到最后，東郭東生才明白應把中山狼作為反面教員，終于親手殺了狼，“從今后見機、莫癡”。作者就這樣活靈活現地將東郭先生善良懦弱而又迂腐的性格呈現在讀者面前。

中山狼奸詐、貪狠、忘恩負義的性格也很鮮明。它逃命時，裝出一付可憐相以引人同情，求東郭先生救命時曾以報答寶珠允諾，但 一旦得救命，馬上翻臉，恩將仇報。杖藜老人斥責他負恩，它反咬一口，誣賴救命恩人：“他見俺被箭射傷，把俺縛了足，踡曲在囊中受了多少苦”，“他假意兒救俺，卻是要囊中謀害了，自己獨受其利”?！巴髫摿x”當然不是什么狼的本性，而是社會上某類人的性格在寓言劇中的典型概括。據《明史·康海傳》載，李夢陽被逮下獄，求康海營救?？岛Ｒ酝l關系向劉瑾說情，夢陽才得以釋放。劉瑾敗，康海坐劉黨落職。當時正得勢的李夢陽卻未助康海一臂之力，因此創作此劇予以諷刺。優秀的文學作品源于生活，又常常高于生活。雜劇《中山狼》就屬這類作品。它通過對生活的概括，告誡人們應注意識別中山狼一樣的惡人的偽善面目，千萬不能憐恤他們，你若大發善心，結果會反受其害。

杖藜老人是作品中唯一的正面人物，雖然著墨不多，性格卻很鮮明。同東郭先生相對照，他是非分明，沉著老練。聽了中山狼的狡辯，他成竹在胸，不露聲色，誘狼重進布囊。他明說東郭先生有不是，表面看是站在中山狼一邊，目的卻是為了麻痹敵人，引其上鉤，以其睿智，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批評東郭先生是個“愚人”，分析社會上各種“負恩”人，均有驚醒世人的作用。

《中山狼》是明代雜劇中本色當行的代表作。明代祁彪佳認為《中山狼》“曲有渾灝之氣，白多醒豁之語，位置于元劇，在《硃砂擔》《喬踏碓》間。三劇中，以此為最。” (《遠山堂劇品》) 日本青木正兒指出： 《中山狼》“四折均排場緊張，賓白無寸隙，曲辭語語本色，直摩元人之壘。” (《中國近世戲曲史》) 均予以較高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