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清代劇曲·清代傳奇·曹寅《續琵琶·制拍》原文與翻譯、賞析
【風云會四朝元】 (旦) 終朝催挫,瞢騰步怎挪。任愁將眉織,淚把容涴。想起如何可,痛嚴親罹禍,痛嚴親罹禍。旅櫬荒涼,渺隔關河。回首家山,更遭兵火。身世成蓬顆,嗏,風月漸消磨,有甚閑情,笑插花枝朵。傍人強笑歌,意兒越相左。聽那些胡笳篳篥,凄凄慘慘,教我淚珠偷墮,淚珠偷墮。此時大王出獵,俺獨坐帳中。你聽吟嘯成群,那些胡琴羌管,好不誤耳。俺蔡琰一腔心事,若不譜之歌詞,傳之樂府,百年之后,豈復知有蔡文姬乎?前日做下《悲憤詩》一首,自吟自嘆,叫俺傳與何人也呵! (老旦) 娘娘,什么叫做《悲憤詩》?婢子們雖不解詩,可請略言大意。(旦)使得。
【前腔】 胡羌獵過,圍城所破多,斬截無遺,尸骸撐臥。婦女被擄,又長驅西去。詈罵難堪,捶杖頻加。號泣晨行,悲吟夜坐。欲生無一可。嗏,彼蒼者何辜,生長中華,遭此奇厄禍。胡風吹我衣,感時念父母。驀聽得外來客至,歡歡喜喜,又不是故鄉迎我,故鄉迎我。
(老旦) 娘娘此詩,聲情酸楚,婢子們雖然理會不來,聽之不覺淚下。(旦拈筆作制詞介)
【前腔】 拈將彩筆,輕輕蘸黛螺。把蕓箋展拂,抽思無那。俺好似甚個,似懷沙屈子,似懷沙屈子,天問無聊,素壁頻呵。又似招魂,宋玉哀些,郢曲憑誰和?陡的上心窩,萬種牢愁,紙上難堆垛。自吟還自哦,有誰來問我?似這無端歌哭,淹淹悶悶,好把唾壺敲破,唾壺敲破。俺今制成 《胡笳十八拍》,可作琴操彈之。(老旦) 婢子愿聞。(旦取琴彈介)
【一拍】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二拍】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
【三拍】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膻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悲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歇介) (老旦) 彈得好也。
【前腔】檀槽邏逤,從來無此歌。真彈得黃沙漫漫,悲風颯颯,淚雨隨聲墮。這輕挑慢捻,這輕挑慢捻,換羽移宮,適怨清和。慘似猿啼,愁如雁過。才入涼州破。嗏,塞曲鄙俚,多敕勒丁零,唱徹哩嗹啰。昭君沒了呵,誰把鹍弦撥?可惜繁音促節,靡靡曼曼,付與玉關塵涴,玉關塵涴。(老旦)娘娘,你琴曲已終,試看月落參橫,明星煜煜,大王將次回獵,請娘娘安寢,內帳等候。(旦唱) (合前) 咳! 可惜繁音促節,靡靡曼曼,付與玉關塵涴,玉關塵涴。
《續琵琶》 取材于史實,以蔡文姬為主角,把蔡文姬的故事置于東漢末年宦官專權、軍閥紛爭、民不聊生的大背景下加以表現,深刻地揭示了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社會根源,成功地塑造了蔡文姬、曹操、蔡邕等歷史人物的舞臺形象。高明的《琵琶記》 演蔡伯喈故事,前人或以為即是蔡邕,此劇演蔡邕及其女文姬故事,因此稱 《后琵琶》 或 《續琵琶記》。歷來的研究者對于此劇并未給予足夠重視,而事實上,無論從主題思想,還是從藝術表現手段來說,《續琵琶》 在清代戲劇史上,都是很值得提及的。
《制拍》一出,表現了蔡文姬創制《胡笳十八拍》的情形。劇中蔡文姬剛剛得知父親身陷死獄的消息,匈奴的亂兵就到了。她被亂兵擄去,被迫做了匈奴左賢王的閼氏。左賢王率眾夜獵而去,文姬在帳中踟躕難寐,于是就有了 《制拍》 一出戲。
此時的蔡文姬,內心交織著父死家破、去國懷鄉、隱忍茍活的巨大悲痛,面對難以適應的異族生活,心中更充滿無以排遣的孤苦之感。【風云四朝元】 第一支曲子,深切地傳達出蔡文姬在“嚴親罹禍”、“旅櫬荒涼”、“家山遭兵火” 之后悲痛萬分的心情。她的每一句唱詞,無不是從一顆悲苦不幸的心中發出的嘆息與哀吟,夾雜在這吟嘆中的,是難以言說的凄涼與悲憤。“身世成蓬顆” 一句,正是一位柔弱女子在難以預料的、殘酷動蕩的社會漩渦中努力掙扎卻無法擺脫不幸命運的束縛時的悲嘆。無法逃避的罪惡力量,已毀滅了她的親人,毀滅了她的愛情,正在毀滅著她的青春。“風月漸消磨” ——蔡文姬花樣的年華,在痛苦屈辱的煎熬中白白地流逝。鬢上插著花枝,靨上綻放著微笑,哼著幸福的歌兒……那樣平安寧靜的生活場景,再也不屬于蔡文姬了。而此時回旋在她耳畔的,只有胡笳篳篥的悲鳴。禁不住的淚水,悄悄地溢出她的眼眶,從她的臉龐靜靜地滑落。我們面對的雖然只是戲劇的文本,而在字里行間,一位楚楚動人、懷著無限凄楚的蔡文姬,仍是這樣的鮮活生動,呼之欲出。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的文化藝術也無不滲透著詩的精神,騰耀著詩的光輝。中國的古典戲劇,更是體現著詩的風度。這不僅因為它常常把欣賞者帶入詩意的境界,更因為她與中國詩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表達上也是采用著詩的話語。《續琵琶》 中人物唱詞對漢代詩歌的巧引與化用,為劇作增添了無窮的藝術魅力。第二支 【風云四朝元】,全由蔡文姬《悲憤詩》中化出。曲子追述了蔡文姬被擄的悲慘遭遇,更表達了她身處胡地、思鄉盼歸的急切心情。胡兵所到之處,都在進行野蠻的屠殺與瘋狂的掠奪。“斬截無遺,尸骸撐臥”,血淋淋地揭示出了胡兵所制造的人間慘象。與蔡文姬一同被擄的婦女們,飽受侮辱與毒打,她們日夜號泣悲吟,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只能呼告蒼天,質問蒼天受難者究竟有何罪過,竟遭此禍害!身在異域的蔡文姬,只要聽到有賓客到來的消息,就歡歡喜喜地奔出帳篷,以為是故鄉的親人要來迎接她回去。而事實卻總是令她更加失望。蔡文姬這些神經質式的舉動,無比傳神地表現出了她心靈深處對故鄉的無限向往與渴盼,同時也更深地揭示出了她對于處境的不堪忍受。劇作家保留蔡琰原詩中的這一感人細節,應該是別有用心的。“胡風吹我衣” 一句,使人眼前不由浮現出蔡文姬臨風而立,遠眺故鄉的動人形象。這句唱詞,正是對蔡琰原詩中 “所處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的精妙概括。
第三支曲子中,蔡文姬自比 “懷沙屈子”,她內心的孤苦不平,像自沉淚羅的屈原一樣深重。此前第二十一出中,蔡文姬憑吊昭君墓,對王昭君的亡魂有一段唱:“和親事卿休苦,看漢史芳名注。(似我文姬呵) 擾攘遇兵戈,身被拘俘,悲憤填膺,似子卿降虜。傷心薄命如朝露,倒不如伴明妃泉下安居。” (【山桃紅】) 她對自己的淪入匈奴,充滿了屈辱感,她甚至對不幸被漢元帝錯嫁匈奴的王昭君,也充滿了羨慕。然而作為一代才女的蔡文姬,并沒有僅僅沉溺于 “萬種牢愁” 之中,她是懷著清醒的自我責任感的,她決不甘心被無聲無息地淹沒于命運的洪流中。“俺蔡琰一腔心事,若不譜之歌詞,傳之樂府,百年之后,豈復知有蔡文姬乎”,正是她不甘屈服于命運的精神的寫照。她所具備的卓異的才華,使她決心要用筆來吶喊,抒吐出自己滿腔的屈辱與悲憤,用詩歌來控訴那個不幸的時代。“拈將彩筆,輕輕蘸黛螺”,蔡文姬在做下《悲憤詩》 后,又一次拈起了她的詩筆,譜寫了 《胡笳十八拍》。正是因為她有著杰出的文才和清醒的自我意識,才使她有可能擔負起亡父“續成漢史” 的未竟使命。這也就為引出此后 《臺宴》 一出中曹操安排對她的營救,作了自然的鋪墊。
蔡文姬制 《胡笳十八拍》,操琴而歌,遂使本出戲達到高潮。蔡文姬所歌的“三拍”,唱詞分別只是相傳蔡琰所作的 《胡笳十八拍》 詩的第一、二、六拍的前四句,字詞略有改動。這 “三拍” 的唱詞,仍是緊緊圍繞著蔡文姬遭逢亂世、不堪胡地生活、思念故鄉的思想主題,重復了前面第二支曲子的意旨。劇作家如此安排,用意頗深。
本出的末一支曲子,是侍女自陳聽過文姬 《胡笳十八拍》 后的感受。“黃沙漫漫,悲風颯颯,淚雨隨聲墮”,連天地也不由得為之感動,倆人沉浸曲中,早哭成了一對淚人兒。然而可惜的是,文姬仍是要回到現實中來,大王馬上就要打獵回來了。“可惜繁音促節,靡靡曼曼,付與玉關塵涴”。接下來,蔡文姬又要面臨左賢王被殺、烏桓部落前來襲擊的不幸。一顆晶瑩皎潔的珠寶,被深埋在了幽暗而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朵花絕艷塵寰卻無人知曉,把芳香白白散發給了荒涼的空氣。美在繼續遭受著毀滅,拯救這美,就成為劇中人物與欣賞者所共同關心的問題。
《后漢書·董祀妻傳》 說: “ (蔡文姬) 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興平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于 (董) 祀。” 值得注意的是,曹寅在 《續琵琶》 中匠心獨運,將史實進行了大膽的改編。如在劇中省去了蔡文姬“適河東衛仲道”、“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 等情節,而是賦予蔡文姬與董祀青梅竹馬的情感關系,并省去了 《悲憤詩》 原詩中痛別親子等細節。在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劇作家這樣安排,就使得蔡文姬的形象更加完美,戲劇的敘述方式更加簡潔。由此我們可以見出曹寅在戲劇創作中,是具備著相當明晰的主體意識的。我們在欣賞戲劇的文本時,由此出發,也就更能夠體會到人物唱詞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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