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鑒賞
歐陽修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此詞一作馮延巳作,但據李清照及宋人選集《樂府雅詞》、《草堂詩馀》和《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等,均定為歐陽修之作,比較可信。李清照曾謂自己酷愛歐陽公此詞,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腔則用《臨江仙》曲調吟唱。
《蝶戀花》,又名《鵲踏枝》、《鳳棲梧》。唐教坊曲,《樂章集》、《張子野詞》并人“小石調”,《清真集》入“高調”。此調為雙調,六十字,上下片各五句,各押四仄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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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詞寫暮春閨怨,抒女子被遺棄之恨。以下分片詳講——
上片:思婦所處環境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前三句是說,主人公所處的環境是一個深宅大院。你看,庭院一進又一進,楊柳一叢接一叢,,還有室簾廳幕一重深一重。其院之大,其宅之深,可想而知,不必再問“深幾許”? 身處如此之境者,究為何人?一個貴婦人身分,也不言而喻。至于對“楊柳”與“簾幕”二句的理解,有若干歧說,主要有——
一說,“楊柳”為實指,“簾幕”為虛指。黃蓼園認為“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蓼園詞選》語)。今人也有附和此說者。
一說是“煙霧籠罩著楊柳”,而非柳密有如“堆煙”。(胡云翼編《宋詞選》中語)。
又一說,認為兩者均為實指。這詞中所謂“簾幕無重數”,只是極言其多而已,不必甚數之。今之解詞者,一般都采取此說。
以上三句是寫貴婦人所處的生活“內環境”。那么她的“外環境”又是怎樣呢?
接著下邊兩句——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玉勒雕鞍,喻華貴的車騎。玉勒,即鑲玉的馬口銜。游冶處,指貴公子們押妓一類尋歡作樂之處,即歌樓妓館。章臺路,原漢代長安有章臺街,在章臺之下,多妓居。后來即為歌妓們住所之代稱,或者說指繁華游樂之處。此處的高樓,是思婦所居之樓,并非“章臺路”之樓。
這是說,思婦居住的“外環境”,正是一個繁華的游樂場所,也是薄倖郎沉湎其中而使她傷心之地。思婦雖身居高樓,但仍見不到那擠滿貴人車騎的“章臺路”。其實,她不但“身”為深深庭院、重重簾幕和堆煙楊柳所隔絕,而其“心”,也被層層悲愁和重重怨懟所鎖住,難以自拔。因為,這個婦人生活的家庭雖然華貴,但它卻是一所沒有自由、缺乏溫暖的孤寂牢籠。特別是失去曾經恩愛過的丈夫的愛情,更使她情悼心碎。
下片:青春少婦的心境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前三句寫殘春景象。先是三春光景已屬遲暮;再是風雨交加的摧折,且又正臨天暈地暗的黃昏。試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啊! 怎不教人觸景傷懷,不深感“留春不住”的悲哀。這里的“春”,含有多義;一是實指春天;二是象征青春年華;三是喻指愛情。詞人這種含蘊多層次的用字手法,把個思婦因物感懷,并自悼自憐的復雜心境描畫得何其精妙而深刻! 最后,逼出這樣兩句作全詞的結語——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思婦只得含淚對花問,但是,花又何能回答你的人生難題呢?君不見,它自己不也正遭臨橫風狂雨的摧殘,而使落紅(亂紅,即落紅)飛向秋千落入泥沼中嗎?其中的“淚眼問花”句,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它本自何處?有人將其上溯至晚唐溫庭筠之《惜春詞》:“百舌問花花不語”;還有《南部新書》引嚴惲《落花》詩云:“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等等,可知歐詞之句,不無來由。它深婉真切,曲盡心事能很好地表達同樣罹此遭際婦女的難以言傳的摧心隱痛。清人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認為,“填詞結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勝”。歐陽此詞的結尾,真正達到了既奇且勝的妙境。清人毛先舒分析得更為透辟——
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 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 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 不但不語,且有亂紅、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人,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
(據 《古今詞論》 轉引)
這里正說明詞人將草木——花,賦予人格特征后所起的不可思議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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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狀寫暮春閨怨,抒女子被遺棄之恨的詞篇,歷來就有“詞旨”的論爭。大抵有如下幾說——
一說,有寄托——以男女情事興寄君臣關系的政治詞。
清代詞人張惠言力主此說。認為:“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張惠言詞選》)。清人黃蓼園基本同意此說。不過,他認為“通篇詆斥,看來必有所指,第詞旨麗,即不明所指”罷了。今人夏承燾也說歐陽修此詞,是屬于屈原“以美人香草寄托君臣”這一類的。(見《全宋詞鑒賞辭典》)
一說,并無寄托一即“興到之作”的純言情詞。
此說以近人王國維為代表。他在《人間詞話》中表示自己不同意張惠言的“興寄說”。認為他“深文羅織”,不符合歐詞本意。并列舉了“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此斷然之語,拒絕了張說。當今解詞者,大都持此說。
另有一說,介于兩者之間,而以王說為主。
他們認為這是一首描寫暮春閨怨之詞,但借以抒發政治失意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過,“詩詞的寄托是個復雜而隱微的問題,是難以言之鑿鑿的”(見《唐宋詩詞探勝》)。
我認為,詩詞的題旨,主要應從作品本身去尋找、去概括。當然,也不能忽視作品產生的歷史背景,以及作者的創作特性。本于此,我以為采取第三說比較穩妥。不過,主張某作品有無寄興和寄興些什么,都應該以確鑿依據為準,不能“空口說白話”。否則,容易陷入“索隱派”的坭潭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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