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詞·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鑒賞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此詞為南唐滅亡后,即李煜囚居于汴京時所作。據宋人蔡絛(蔡京之子)《西清詩話》所云:“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含思悽惋,未幾下世矣。”據載,李煜所以為太宗賜死,就因為寫了幾首懷念故國之詞,《虞美人》就是其一(詳見《歷代詩余·詞話》轉引《樂府紀聞》)。
《虞美人》詞調,原為唐玄宗時《教坊記》中曲名,后用于詞調。其源出于古琴曲,本意是吟詠項羽之妾虞姬之事,故名《虞美人》。其調為雙調,五十六字,八句。上下片各四句,都是二仄韻轉二平韻。上下片平仄韻腳用字,都可分屬不同韻部。兩處歇拍九字句,可用不同句式。此調異名較多,如《一江春水》、《玉壺冰》、《宣州竹》和《巫山十二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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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作者處于“故國不堪回首”的境遇下,愁思難禁的痛苦心情中寫下的一首懷念故國之詞。先看上片——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年復一年地春花、秋月,這本來是自然界的時序推移,也是人們喜歡的美好事物。但是,此時此地卻變成了作者嫌煩之物,因而發問:這種種到什么時候才完結啊?詞人所以不想見到它,是因為它會引起那美好的種種往事,而這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然而,不堪回憶,而又不能不回憶。你看,“小樓昨夜又東風”,又一個春天到來了! 此以東風,代指春天。美好誘人的春天啊,怎能不勾起詞人對美好往事的追憶與懷念呢?然而李煜此時的故國、故鄉和“故事”,今又在何方?一想起這些,帶來的不是歡樂,而是悲痛,無限的悲痛! 在這月光如水的夜月下追憶往事,就更加凄楚萬分了。
這是《虞美人》詞的上片的大體詞意,歸結一個字:愁。接著,我們再看下片——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雕欄玉砌,借指南唐的故都宮殿建筑。李煜雖然力避追念往事,但是,詞人那顆“赤子之心”,那種眷戀故舊之情,使得你不得不沉人往事之深淵。于是,金陵的那“雕欄玉砌”、富麗堂皇宮殿呈現在眼簾,只是江山易主,人事全非,詞人的容顏也改色了。想到這里,一陣陣愁恨和幽怨,不由自主地涌上心頭。
這是什么“愁恨”啊,竟令人如此心碎,令人如此憔悴。正如李白在《將進酒》的末尾所說的,是“千古恨”,是“萬古愁”! 于是,在詞人的筆下立即跳出這個千古名句——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愁,竟然像“一江春水”,對于一個“亡國之愁”的比喻,是何等的熨貼,何等的深沉! 試想:愁之如“江水”,已是夠多的了;而現在卻比作“春江之水”,則更多了。因為“春江”,是一年中水流洶涌澎湃之季,而且有越來越大之勢,還是正在滾滾“向東流”吶,似乎永不平靜,永無休止。
以“江水”喻愁,不乏前例。在唐代就有杜甫與劉禹錫的詩例。如杜詩《哀江頭》:“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劉詩《竹枝詞》:“蜀江春水拍水流,水流無限似儂愁,”等等,都是很有名的。杜詩凄涼悲壯,劉詩卻俊巧輕靈,只有李詞此句、此喻,哀而且傷。其實,只有“萬古愁”、“亡國恨”,才用得上這個“東流春江”的喻象,才是貼切,并無夸張。
這一片大體詞意,也是一個字:恨。當然,這里也寫到愁,寫到如“春江之水”那樣的無休無止的“萬古愁”。但它已從一般的愁上升至愁之極——恨,千秋恨。
綜合上下兩片的詞意,呈現人們面前的境界與題旨是:萬古愁、千秋恨。即一位忘國之君,在一座小樓里,迎著春光,自言自話,自問自答,陷入往事的沉思之中:開首是在不愿、不敢回憶中卻勾起了往事的回顧,的確是“不堪回首”;可是,就在這“不堪回首”的痛苦中,更深深地陷入了苦海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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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同下邊一些詞同樣,它們改變了晚唐五代“花間派”的通過閨情別恨曲折流露自身感受的傳統寫法,而是采取了直陳筆法,寫出自己的身世及其感慨。李詞純用賦體,白描素寫,坦露胸臆,既不藻飾,也不用典,只是寓情于景,托景抒情,意與境會,創造一種足以撕心裂肺的藝術境界來打動人們的心魂。這是李煜詞作特色的集中體現,也是有別于前人的主要特質。
這個特色,不僅在現讀的《虞美人》中鮮明地表現了出來,而且在下邊的詞中,也可清楚地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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