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鑒賞
辛棄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鲙,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首詞是辛棄疾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在建康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期間寫的。鄧廣銘認為它“非首次官建康時作”,因為詞中“充滿牢騷激憤之氣,且有‘樹猶如此’語”。另一說,認為是乾道三年至六年(1167—1170)期間,作者通判建康時所寫,是他從吳地到楚地漫游三年后,于乾道三年的秋天回到金陵之時。此詞作年,說法不一,姑存此二說,待進一步考證。
《水龍吟》,調名出自李白詩句“笛奏水龍吟”。此調句讀各家不同,《詞譜》分立二譜,起句七字、第二句六字者,以蘇軾詞為正格,一百零二字。起句六字、第二句為七字者,以秦觀詞為正格,亦一百零二字,上片十一句、四仄韻,下片十句、五仄韻。結句宜用上一、下三句法,收結有為。又有異名《豐年瑞》、《鼓笛慢》、《龍吟曲》和《海天闊處》等。
建康賞心亭,建康,即今南京市。賞心亭,當時城西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傳北宋丁謂所建,今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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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按片詳講——
上片:因寫無邊秋色,鉤起報國無門的義憤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一個秋天,作者登上城頭的亭子,抬眼遠眺,一目千里,秋高氣爽的遼闊曠野,滔滔的長江向天邊流去,水天相接,一望無際。楚天,古代長江中、下游流域屬于楚國,此之“楚天”,泛指南國天空。作者用了兩句話把個遼闊江天和無邊秋色,盡顯眼前。接著三個四字句,又是寫景又是抒情。遙岑,即遠山。玉簪螺髻,喻指山的形狀,有像首飾碧玉簪,有如女子發式青螺髻。這是說,作者極目北望所得到的印象:遠山看去像美人頭上的青螺髻很是美觀??墒撬鑫覀兊某詈蕖槭裁矗@當然不是山真能“獻愁供恨”,而是人們之“心眼”,透過蒼山見到了(或想到了)北方淪陷區在金兵的鐵蹄下產生的愁與恨。在同胞遭難之時,南宋朝廷不圖恢復,只顧自己享樂,怎不使愛國志士們又愁又恨呢?這樣,作者把描寫外部之景同抒發內心之情天衣無縫地表達了出來。
“落日樓頭”三句,進一步托景抒情,使亭之周圍彌漫著一團悲涼之氣。愛國志士枉有報國之志,現在只有在賞心亭上苦看落日西下,悲聽孤雁哀鳴。經過這番情景的渲染與烘托,此片的最后四句:“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就很自然地涌了出來。吳鉤,是一種彎形的刀,為吳人所制,故名。此泛指佩帶的刀劍。“看刀撫劍”,當然是希望殺敵立功,又是急拍著闌干,那種急于殺敵報國的志士形象,就站立了起來。但是,這些在只顧偏安的朝廷里,還有誰能知道呢?我的這場“登臨意”,又有誰能夠理解啊! 這是作者深感報國無望的義憤的慨嘆,也是代表所有愛國者的正義的呼喊!
下片:借憶歷史人物,抒發自己失意的悲懷
休說鱸魚堪鲙,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此片用典較多,先作集中詮釋:
“休說”三句出典是《晉書·張翰傳》。季鷹,即張翰之字。其本傳曰:“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蒪羹、鱸魚㼽,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鲙,通“膾”,把魚肉切細。作者反其意用之,說自己不會像張翰那樣貪圖家鄉風味而放棄抗金的。
“求田”三句,是表示自己不愿“求田問舍”,作個“富家翁”的。這里不僅表白自己,而是不滿現狀。此事出自《三國志·魏志·陳登傳》。其大意是說:許汜去見陳登,陳自己睡大床,令許睡下床。后許將此事告訴劉備,說“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劉備說:“你沒有憂懷家國之志,只知求田問舍,語言乏味,你若來看我,我將自己臥百尺樓上,讓你臥在地上。陳登對你還算是客氣的啊!”作者引此事入詞,意在說明如許汜那樣只知置田守產,作個人盤算的人,是應當受人恥笑的。劉郎,此指劉備。
“可惜流年”三句,是說,可惜自己雖懷有報國之志,何曾有施展抱負的機遇?其年華總是在國勢飄搖中逝去,正如樹木在愁風苦雨中終于衰老枯萎。一說,這是說時光流逝,原來的小樹,如今都已十圍了,何況人怎不老呢?亦通。樹猶如此,語出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桓公(桓溫)北伐,經金城,見前為瑯玡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泫然流淚?!扁仔拧犊輼滟x》引桓溫語時作“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是一種英雄遲暮之感,也是詞人對國家命運危殆和中原淪陷區遭難人民的哀嘆!
詞尾二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這是作者自傷抱負不得實現,心塞思結,甚感郁悶,表現了一個愛國志士失路的嚴重悲憤。倩(qiàn欠),請;央求。紅巾翠袖:指歌女。宋代宴會上常用歌妓勸酒。揾,(wèn問),擦去,揩拭。這是說,要請誰來讓歌女揩干我這英雄失意的眼淚呢?這是報國忘家青年英雄的失意的哀痛之嘆,比之王粲《登樓賦》中的哀愁更為深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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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陳辭慷慨,表情悲壯,含義深曲,較深地揭示了那個時代愛國英雄人物壯志未酬的苦悶與悲憤,很具代表性。在表達藝術上,卻深曲含蓄,詞氣雖然縱橫豪宕,但筆筆能留意,字字有脈絡。近代陳洵在《海綃翁說詞稿》中有過一段精采述評——
起句破空而來,秋無際,從“水隨天去” 中見; “玉簪螺髻” 之“獻愁供恨”,從遠目中見; “江南游子”,從 “斷腸落日” 中見了,純用倒卷之筆。“吳鉤看了,闌干拍遍”,仍縮入 “江南游子” 上;“無人會” 縱開,“登臨意” 收合。后片愈轉愈奇,“季鷹未歸” 則鱸膾徒然一轉,“劉郎羞見” 則田舍徒然一轉,如此則江南游子亦惟長抱此憂,以老而已; 卻不說出,而以 “樹猶如此” 作半面語縮住?!百缓稳恕?以下十三字,應 “無人會,登臨意” 作結。稼軒縱橫豪宕,而筆筆能留,字字有脈絡如此。學者茍能于此求,則清真、稼軒、夢窗三家實一家,若徒視為真率,則失此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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