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詞·李白·憶秦娥·簫聲咽》鑒賞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在北宋《尊前集》中,題名李白的《菩薩蠻》不只一首,本書只選其中之一,也是最受人青睞的一篇杰作。
《菩薩蠻》這個詞調,又名《子夜歡》、《重疊金》和《花溪碧》等,原是外來舞曲,約于唐開元至大中年間傳入長安,并傳唱甚盛。此調有不同格體,均為雙調,上下片各四句,四十四字,屬于平仄換韻格,各片一、二句均押仄聲韻,而三、四句則押平聲韻。
《憶秦娥》這首詞,據傳其調為李白首創,因詞中有“秦娥夢斷秦樓月”句,故名《憶秦娥》,又名《秦樓月》。此調也有不同格體,俱系雙調。上下片各五句,四十六字,各片一、二、三、五押仄聲韻,各片第三句疊用第二句末三字。《詞律》言“兩結句第一字必用仄字,得去聲尤妙。”但至賀鑄填詞,卻易仄聲為平聲,是為變格。
兩首詞原無詞題,按舊例取首句前幾字為題,以下均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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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詞流傳廣,較熟悉,擬詳講《憶秦娥》,略講《菩薩蠻》。
在早期詞作中,詞調名與詞內容往往是相應的。宋人黃昇為《巫山一段云》加注時說:“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后漸變,去題遠矣。”(《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可見調名《憶秦娥》,實際就寫秦娥之所憶,即描述當時長安女子之秋思。上片詠閨情念遠,下片寫秋望傷時。
以下按片進行詳講——
上片:詠離情——憶夢斷秦樓月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秦娥,猶言秦女,秦地方言,稱女子美好者為“娥”。此指秦穆公之女弄玉。詞的開頭兩句,即化用了秦穆公時的蕭史與弄玉的典事。據《列仙傳》載,善吹簫的蕭史能以簫聲招來鳳凰,博得穆公之女弄玉的歡喜而成為夫妻。穆公為之筑了鳳臺,夫婦居其上。后來,他們即隨鳳凰飛去了。詞人引進此典,只是為本詞起興而已,并非專門詠蕭史、弄玉之事。樓與臺通用,秦鳳臺,也即秦樓。至于灞陵傷別,是指漢唐時長安送客常到灞陵附近的灞橋折柳贈別。“灞(亦作霸)陵”,即漢文帝陵墓,位于長安東之灞水邊。
這一片的大體意思是:
京郊清秋季節,簫聲鳴咽,月光如水,秦娥追憶往事的好夢,為凄楚的簫聲所驚醒。那樓頭的夜月,一年復一年;灞水邊的垂柳,逢春即綠,年年如此;灞橋的惜別,已成為永遠的記憶。可我那心上人喲,今在何方?!
下片:寫秋望——懷山河興廢感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樂游原,是長安東南方的一處高地,漢宣帝曾設樂游廟于此。其地四望寬闊,可視全城之景和周遭漢代帝陵,乃唐人當年游賞之勝地。咸陽道,咸陽,為秦朝京都,于渭河之北,與唐都長安隔水相望,舊址在今陜西咸陽市東。咸陽古道遠伸西陲,是漢、唐時京城往西北經商、從軍的必經之路。漢家陵闕,長安周圍遼闊地帶,是漢代帝陵集中之處,渭河北岸,就有著名的“五陵”。班固《西都賦》:“南望杜、霸,此盼五陵”。五陵,即高祖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此五陵均在漢元帝以前所建,位于今咸陽市附近。闕(què確),是指古代宮殿、祠廟和陵園前的樓觀,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臺,再于臺上起樓,因兩樓之間有空缺,故名闕或雙闕。此指墓前牌樓。
這一片的大意說:
登上高地樂游原覽秋,眼下偌大京都,人來車往;遠處的莽莽古塬,平川千里,只見那咸陽古道還是那樣蜿蜒地伸向西陲。可是,往日的商隊駝鈴,往日的戰馬嘶鳴,以及那銘心倩影,都不見了,不留蹤跡! 當下只有回照的斜陽,拂野的西風,還有那歷史塵封已久、掩沒在叢荊蕪草之中的荒壘與廢樓——漢家陵闕!
這段文字傳達的旨意、境界與信息,值得細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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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這首詞,掩卷沉思:一闕完好的詞作,為什么上、下兩片反差如此之大呢? 試看:
上片寫閨情念遠:簫聲悲,好夢殘,樓頭月和灞橋柳,事事表凄哀,處處是寥寂,一股沉重的“低氣壓”,壓得玉體不勝重負,攪得心湖層層卷漣漪,留下的只有哀傷! 還是哀傷!
下片寫秋望傷時。它卻一反常態,氣象闊大,慷慨悲歌,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給人以無比深刻的歷史啟迪。
這里,我們不妨探究一下,作者為什么在一闕詞中造出這樣判然各異的情境?
認真尋思,應該知道,答案當從詞中去找。我看答案就藏在秦娥身上。當作者引典入詞時,已經暗示:此詞的主人公秦娥,決非平庸之輩——她不是只知女紅的閨中俗女,也非溺愛吟風弄月的一般才女,當然更不是當下熱門的“全職太太”。那么她究屬于何等女子呢?典實告知:她是乘鳳翔天的神鳥化身;她又是胸藏風雷的塵世奇女,她還是善于駕駛人生之舟,具有犀利目光,能穿透時空和洞悉藝術三昧的駭世驚俗的才媛。惟有兼備這種種特質的人,才能擔當此任——統一諸多矛盾于一體。
其實,這樣的主人公,乃是大詩人李白藝術幻化的產物,或者是作者的化身,不說是太白自況,也是他著力塑造的“模特”,當是詞人匠心獨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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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接著略講李白詞《菩薩蠻》,著重說說這樣幾點。
一、詞調來歷
前邊已講到《菩薩蠻》,是一只來自外邦的“舶來品”,有人考證它是古緬甸的樂曲,唐玄宗時傳入,它早就列名于時人崔令欽所編的《教坊記》中,唐、五代一直在傳唱。清末出土的敦煌曲子詞和唐末溫庭筠詞中,均已大量使用此曲,光溫詞使用頻率有二十次之多,實為當時詞壇上流行曲調。
至于對此曲調的傳入時代,以及由此引出的此詞作著作權的爭議,主要是由于唐人蘇鶚的記載。他在自己的一個“雜編”中云:
大中初 (唐宣宗初年),女蠻國貢雙龍犀、明霞錦。其國人危髻金冠,瓔珞被體,故謂之 “菩薩蠻隊”,當時倡優遂歌 《菩薩蠻》,文士亦往往聲效其詞。
(據《詞譜》 轉引 《杜陽雜編》 卷下)
《菩薩蠻》的傳入年代,這個記述同上引資料是有出入,何者為是呢?讀者自可辨識;也可留待研究者進一步考辨。
二、詞篇主旨
對于此詞的題旨,從現有資料看,曾經存有三說,即:
一是懷鄉詞。認為“尋繹題旨,當為旅客思家之詞。詞中反映出主人公窮途無歸的苦悶。”(朱編“讀本”)
另一說是懷人詞。認為“……其實它是一首懷人詞,寫閨中思婦登樓念遠,懸望她歲晚未歸、久候不至的遠方行人。”(吳熊和等《唐宋詩詞探勝》)
還有一種“兩說并存”說。清人許昂霄《詞綜偶評》認為:“玩末二句乃遠客思歸口氣,或注作‘閨情’,恐誤”。他又云:“又按李益《鷓鴣詞》云:‘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此詞末二句,似亦可如此解,故舊人以為閨思耳。”俞平伯認為許尚無定見,兩說并存。但又說,“釋為閨情當比較合適。”
我覺得,此詞措辭、表情和取象等都比較含蓄。粗粗一想,認為“兩說并存”說,是可取的。但細加尋繹、揣摩,還是以“閨情”說為宜,比較自然,也較為合情合理。
三、詮釋疑詞
平林漠漠——平林,平川上的樹林;漠漠,煙氣迷茫的樣子。謝眺《游東田》詩:“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
暝色——即暮色,暝(míng名),日暮,夜晚。
傷心碧——令人感傷的一片碧色,或說極言晚山之青碧。
玉階——原指宮中美麗的臺階。此泛指豪華建筑中的美階。《草堂詩余》,“玉階”,作“欄桿”;又本作“玉梯”,此從《尊前集》。
長亭與短亭——古代設于大道旁的供人休息的亭舍。古制;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
連——通俗本作“更”,又有作“接”,幾者含意相仿。
四、語譯全詞
登樓遠眺天際,
暮煙濃密,平林迷濛;
一抹寒山青碧,
遠峰遮阻視線,
見不到久候的行人歸來。
暮色蒼蒼,籠罩著高樓,
樓中的人哪,等呀等,自早到晚,
等到的是:百結愁腸,哀思不已!
但是,深情的她,欲罷不能,
于是,佇立階臺翹首以待;
日暮了,倦鳥也知投林,
可我那人哪,總是不見歸影。
或許這時他正在途中奔波,
長亭接短亭地歇歇走走,走走歇歇;
但是,天老地荒,歸程遙遙,
能從何處歸來?又能何時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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