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詞·白居易·憶江南(三首)》鑒賞
白居易
其一、憶江南·江南好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其二、憶江南·江南憶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其三、憶江南·憶吳宮
憶江南,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閑居洛陽時,年已過花甲,常念于十年前出任杭州、蘇州刺史時的生活,于六十七歲時作了《憶江南》詞三首。首篇“風景舊曾諳”,次為“最憶是杭州”,第三“其次憶吳宮”。
《憶江南》詞調,異名甚多,又作《夢江南》、《夢江口》、《江南好》和《望江梅》等。據唐人段安節《樂府雜錄》稱:此詞乃李德裕為其妾謝秋娘作,故名《謝秋娘》,后用白居易詞而更今名。《教坊記》所列之曲均為盛唐之前樂曲,此曲也列其中,可見并非李德裕所創。宋以前為單調,五句三平韻,共二十七字。宋后始用雙調,上下片的字數、句韻均同單調,只是中間兩個七字句,有用對偶的,也有用散句的,不拘一格。如蘇軾的《憶江南》(“春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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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首詞,文辭淺易,不須逐字逐句詮釋,略講如下幾點:
一、詮釋疑詞
舊曾諳——“諳”(ān安),熟悉、熟記。“舊曾諳”,是說對往事熟記難忘。
綠如藍——藍,是一種蓼科植物,其葉可制青綠染料。“綠如藍”,說綠得比“藍”還要綠。此處“如”與上文的“勝”是互文,均有“勝過”、“強如”之意。
月中桂子——典出《南部新書》,其中:“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墜,寺僧亦嘗拾得。”白居易也有《東城桂》詩自注云:“舊說杭州天竺寺(即靈隱寺),每歲秋中有月桂子墮。”這當然是傳說而已。
郡亭看潮——“郡亭”,即杭州衙署內花園里的亭臺。“看潮”,此指觀看“浙江潮”,浙江(即浙水)流至杭城東南,稱為錢塘江,流至東北入海。自海門涌入的潮水十分壯觀。《杭州閣經》:“海門潮所起處,望之有三山。”中秋后三日,其潮勢最大。據《錢塘侯潮圖》云:“常潮遠觀數百里,若素練橫江;稍近,見潮頭高數丈,卷云擁雪,混混沌沌,聲如雷鼓。”正因潮頭高,當年白居易躺在州衙亭子上也能看到這奇觀。唐時杭州府治在鳳凰山右,內有虛白亭,能望見江潮。作者《郡亭》詩有云:“況有虛白亭,望見海門山。潮來一憑欄,賓至一開筵”。
吳宮與吳娃——吳宮,指蘇州,此乃春秋時吳國都城所在地。吳王夫差寵愛美人西施,特為之建宮殿,稱“館娃宮”,舊址在今蘇州西南靈巖山上。因而有“吳宮”之稱。吳娃,即包括西施在內吳宮美人。“娃”者,美女也。
春竹葉與醉芙蓉——此處的“竹葉”,非指竹之葉,而是一名酒稱呼。對于“春竹葉”的“春”字,可有二說。一是春天釀熟的酒;一是給飲者帶來春意的酒。中唐就有不少名酒是以“春”命名的。如“富水春”、“若下春”等等(詳見李肇《國史補》)。
至于“醉芙蓉”,是對“吳娃雙舞”舞姿之美的形象描繪。按《杜陽雜編》載:“寶歷二年(唐敬宗)浙東貢舞女二人,一曰飛鸞,一曰輕鳳,每歌舞罷,上令內人藏之金屋寶帳,恐風日所侵故也。宮中語曰:‘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恐其語有本于此。
早晚——當時口語,并非早與晚之合稱,其意同“何時”相似。
二、語譯各詞
其一、憶江南,寫春色
江南好, 江南美,
那風景啊,
往日就已熟悉,永志難忘!
春來了,
百花齊放,已極紅艷;
照以紅日霞光,
江花紅的更紅,更為耀眼!
往日,江水原是清澈照人,
春來了,綠波粼粼,
江水綠的更綠,勝似靛青!
這樣美麗的江南風光,
怎能不令人追憶?
其二、憶江南,最憶杭州
素來杭州勝景眾多,
最令人喜憶的是什么?
最憶的是去靈隱寺搜尋“月桂墜子”——
秋月澄照,丹桂飄香,
徘徊月下,穿行桂叢,
舉頭望月,俯首看地,細看慎察,
看那月中有否“桂子”下落?
還憶于衙署虛白亭上躺觀大潮——
錢江觀潮,是杭州一大勝事,
早潮、晚潮頻頻迭起,
最可觀者海門中秋大潮:
潮起遠處,數百里若素練橫江;
近岸觀潮,幾丈潮頭,如卷云擁雪;
其聲啊,如雷似鼓。
更可喜的是,這種壯觀海潮,
不用遠涉,躺臥虛白亭,
就可望見“卷云擁雪”的浙江潮!
這既幽又壯的杭州美景,
未知何年何日獲得重游?!
其三、憶吳宮,說西子
追憶江南好風光,
最愛的是杭州;
追憶江南美事多,
難忘的還有蘇州的吳宮。
那吳宮啊,
原是春秋時的吳王宮殿,
夫差為西施特建的館娃宮!
一杯吳酒“春竹葉”,
春意蕩漾令你醉;
成對吳娃“醉芙蓉”,
翩翩舞姿惹人迷。
這么美好的日子,誘人的光景,
怎知何時能重逢?!
三、重點鑒賞
白居易這三首詞,各篇自具首尾,有其獨立性,而各首之間又互有聯絡,互有照應,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這種聯章式的詩詞結構,顯出作者不單是一般詞藝技巧的問題,更有匠心獨運之妙。一般通行選本只選其首篇,或揀選中首,丟棄尾篇,都是由于缺乏對此的認識。
以下著重鑒賞各篇詞中的主要亮點——
三首詞的共同中心點是:追憶美好的往事,懷舊傷時。但它們各有自己的若干特色與閃光之點,其中主要是:
首篇寫江南春色。其主要“亮點”藏于物象選擇之中。自然界可供選擇的具體典型性的物象很多很多。諸如:花草、樹木、鳥獸和山岳、湖海等等。而詞人既不仿前人丘遲用草長鶯飛,雜樹生花來寫江南春色,也不像后人杜牧那樣,以水村山郭、鶯啼旗風和樓臺煙雨等來描摹“江南春”,而是獨選了一個“江”字大做文章。這樣,詞篇就綴滿了江花紅、江水綠,著色鮮艷引人。不僅如此,還特意拉上一個“日”與之相襯相映,使其顯出“紅勝火”、“綠如藍”,色彩越來越鮮麗。此處這個發光的“日”,卻十分關鍵,因為沒有了“光”,五顏六色俱枉然。
次篇最憶杭州。它的亮點在于,擇定了“尋桂子”和“看潮頭”兩個具有杭州象征性的重點物象之后,詞人著重于寫法上出彩。在“尋桂子”中,重墨寫出情與景合,意同境會,把情、景、意、境幾者緊緊扣住,不讓偏離,不使脫節。言外之意是,作者苦苦尋尋覓覓,其目的就是希望以月落之桂子繁植更多的桂樹,給人們灑發更多的幽香。在“看潮頭”上,以靜觀動,靜者亦動;由動覓靜,動者也靜,使其動靜互生、靜動相制。在此,給人引出一點啟示:潮催日暮,潮也催人老,卻催杭州勝地生。
末篇還憶吳宮。詞人選取了兩個物象,即:吳酒與吳娃。其核心卻落在“情”上。詞中著重寫了吳娃的歌舞和吳酒的情意。一般地說,詩詞創作總是注意給作品注入音樂美和圖畫美。在音樂上,不獨求得聲韻悠揚,而更注重以聲傳情;在圖畫上,也不只求得寫景如畫,而更重視抒情。因為“情”是詩詞之根,是詩詞藝術的生命所系。細細咀嚼白居易此詞的底蘊,就可體知這個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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