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亭記》
歸有光
浮圖文瑛,居大云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 《滄浪亭記》,曰: “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 “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于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后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馀。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 雖然,錢镠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蘇舜欽少年時即慷慨有大志,二十七歲中進士,歷任蒙城、長垣縣令和大理評事、集賢校理等職。在文學方面,他反對 “西昆體”,是北宋初期詩文革新運動中的重要作家。在政治方面,則主張革除弊政、抗擊外來侵擾,屬于以范仲淹為首的進步集團。由于 “數上疏論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難言” (歐陽修 《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議論稍侵權貴” ( 《宋史·杜衍傳》),被誣陷打擊,流寓蘇州。他在蘇州修了一座亭子,取古代歌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之義,名曰 “滄浪亭”。他那篇自抒懷抱的 《滄浪亭記》 是很有名的。既然如此,那么歸有光為什么又要寫一篇 《滄浪亭記》 呢? 他這篇 《滄浪亭記》 又如何寫法呢?
第一段,正是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浮屠文瑛所居的大云庵,原是蘇子美的滄浪亭舊址,因而重建亭子,求歸有光作記。這回答了第一個問題。文瑛還提出: “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這回答了第二個問題,把歸有光的 《滄浪亭記》 和蘇子美的《滄浪亭記》 在寫法上區別開來了。
第二段緊承第一段的末尾,“記吾所以為亭者”,即揭示文瑛重建滄浪亭的用意。那用意,其實簡單而平常,就是紀念蘇子美。可是如果就寫這么一句,又有什么藝術感染力? 那么,詳述蘇子美的抱負、經歷、人品、學問及其在文學創作方面的成就,說明他如何如何值得紀念,因而重建滄浪亭來紀念他,好不好呢? 這當然也是一種寫法,但難免和蘇子美的傳記雷同,又很難和文瑛這個和尚及其所居的大云庵聯系起來。作者的巧妙之處,正在于遙應第一段的開頭,以深沉的歷史感寫滄浪亭與大云庵的關系: 而寫滄浪亭,又追溯到吳越之時廣陵王和外戚孫承佑的園林。由吳越權貴的園林到宋人蘇子美的亭子,“最后禪者居之”,論時間,朝代幾經改易,論人事,滄桑幾經變遷,而以 “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 收束,寓無限感慨,這是第一層。“有庵以來二百年”,則吳越權貴園林與宋人蘇子美的滄浪亭都毀廢已久,而“文瑛尋古遺事”,卻不顧權貴園林、只 “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馀”,然后以 “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 收束,寄無限深情,這是第二層。亭變為庵,庵復建亭,敘述中已蘊涵著豐富的暗示,但讀者還難于確切地把握。于是又用借賓定主的辦法作進一步的抒寫。在前面,其實已經借了 “賓”,即廣陵王與外戚孫承佑的園林。不過那是在敘述滄浪亭的位置時順便帶出的,令人不覺其為 “賓”。這里又以“古今之變,朝市改易” 領起,擴大歷史深度與地理廣度,借來了更古更多的 “賓”。而借 “賓” 的方式則出之以登高望遠。“姑蘇之臺”,這是 “望” 的立足點; “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這是 “望” 中景。這個立足點與望中景,既是現實,又連接著遙遠的過去。“姑蘇之臺”,原是春秋時吳王闔閭興建、夫差增修的游樂之地,越國破吳時被焚。作者腳下的,自然是一座荒臺。“登姑蘇之臺”,而望“五湖之渺茫” 與 “群山之蒼翠” 則視通萬里而神游百代,空間與時間交織,歷史與現實疊合,“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 歷歷浮現于腦際。作者寫到這里,其心潮之洶涌,已不難想見。而這一切,他偏不肯明說,只用 “今皆無有矣”的嘆息聲送走了這些 “賓”,從而把筆鋒轉向 “主”。那么對于這些“賓”,他究竟抱什么態度呢?李白曾寫過《烏棲曲》、《越中覽古》,把吳國的滅亡及其宮殿池館的湮沒歸咎于吳王的荒淫。歸有光的嘆息聲中是否包含這些意思呢,從下文看,回答應該是肯定的。但作者卻含而不露,緊接了這么一句: “庵與亭何為者哉?”把“主”與“賓”一例看待,一筆抹倒。寫 《滄浪亭記》 而如此立論,似有 “罵題” 之嫌。然而再看下文,便不難領悟這里的 “抑” 是為了強化后面的“揚”。但又不馬上 “揚”,而用 “雖然” 一詞承上轉下。這一轉,又轉到敘述滄浪亭位置時順便帶出的那些 “賓”,不過在寫法上又有變化。前面寫滄浪亭的前身乃是吳越有國時 “廣陵王” 與 “外戚孫承佑” 園林的一小部分。這里則以大包小,統提吳越王錢镠及其“諸子姻戚” 的所有 “宮館苑囿”,并用 “因亂攘竊”、“乘時奢僭” 等語痛加斥責。看來接下去也應該發出 “今皆無有矣” 或 “而今安在哉” 之類的感嘆了,然而出人意外,卻用 “極一時之盛” 收住,陡然轉向“主”: “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而寫 “主” 的這幾句,又遙應第一段的末尾,滿足了文瑛的請求: “記吾所以為亭者。”
第三段只幾句,卻很重要。文瑛是個 “釋子”,為什么要重建“子美之亭” 呢?就因為他 “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受了 “吾徒” 的影響,所以欽重蘇子美,從而也欽重蘇子美的滄浪亭。連這個受了“吾徒” 影響的 “釋子” 都欽重蘇子美及其滄浪亭,那么 “吾徒” 之欽重蘇子美及其滄浪亭,就不言而喻了。
讀者不妨想一想: 為重建的滄浪亭寫一篇記,似乎沒有什么好寫的。何況求作記的和尚又劃好框框。按照這樣的要求,應該作一篇說明文,寫景和抒情,都用不上。而說明,又不需要太多的話,這能寫出什么好文章? 想想這一切,再讀這篇記,就不能不佩服作者的藝術才華。
單純的說明只訴之于讀者的理性,很難獲得審美效果。有審美價值的文藝作品,大抵來自作者對社會、對人生、對自然、對歷史的真切感受和強烈引發。歸有光的這篇記也正是這樣。從行文看,作者不是通過抽象思維說明文瑛為什么要重建滄浪亭,而是受這個亭子的觸發,百感叢生。時間上,從滄浪亭的現狀想到古往今來的歷史長河;空間上,從滄浪亭的位置想到大云庵,想到吳越王及其 “諸子姻戚”的 “宮館苑囿”,想到春秋時吳國的所有宏偉建筑; 又于時間和空間的結合上想到盛衰無常、滄桑屢變。想到這么多東西,又如何表現呢?于是整理思緒,分清賓主,寫吳國君臣的一切經營建構 “今皆無有矣”,吳越王及其 “諸子姻戚” 的 “宮館苑囿” 雖 “極一時之盛”,也不復存在了。既然如此,那么 “子美之亭” 及其所在的大云庵,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實不然。如今的大云庵中,不又重建起 “子美之亭” 嗎?這里的關鍵是什么? 那就是人們是否 “欽重”。
借賓定主是一種常見的表現方法,問題在于借什么 “賓”,定什么 “主”。作者把吳國君臣和吳越王及其 “諸子姻戚” 這些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作為 “賓”,而把受權貴打擊、有志難展的士人蘇子美作為 “主”,從而在時間的考驗中淘汰了那些 “賓”,在普通人的欽重、懷念中肯定了這個 “主”,其思想的進步性不容低估。以封建權貴的 “澌然俱盡” 為反襯,明確提出: “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這既是對蘇子美這位古人的肯定,也是對當時和以后的所有士子精神上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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