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蝶戀花》原文賞析
窗外綠陰添幾許,剩有朱櫻,尚系殘紅住。老盡鶯雛無一語,飛來銜得櫻桃去。
坐看畫梁雙燕乳,燕語呢喃,似惜人遲暮。自是思量渠不與,人間總被思量誤。
王靜安提出意境說品評詩詞,在同時也以意境要求自己的詞作。故此他的好友樊志厚說: “靜安之為詞,真能以意境勝。”這首《蝶戀花》堪稱靜安詞觀察細密、意境渾融的最佳表現(xiàn)。
正是春末夏初,窗外是一片濃淡重疊的綠陰。花兒已經(jīng)凋謝了,但殘留的一點朱紅,顫巍巍地綴在萬綠叢間。那是什么?那是一顆櫻桃。感謝朱櫻,把花的紅顏留駐,把詩人愛惜芳華的心綰住。南宋蔣捷《一剪梅》詞吟道: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他因紅綠不變,物已更新,而嘆息春光的流逝; 而這里綠添紅減、綠肥紅瘦的靜景,豈不更加生動地描繪出春光的逐漸流逝么。無疑的,這一靜景把紅顏易老、翠袖單寒的一點悲哀注入了詞人心底。
鶯與燕的消息也是春夏之交詩人慣于捕捉的物象。杜牧詩: “風(fēng)蒲燕雛老”; 章質(zhì)夫詞: “燕忙鶯懶花殘,正堤上柳花飄墜”; 周邦彥詞:“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歐陽修詞:“翠葉藏鶯,珠簾隔燕”皆是。此處,作者在靜景中引入活動的生物——鶯與燕。經(jīng)過春風(fēng)撫育,巢居的幼鶯很快地成長了。只見它穩(wěn)穩(wěn)地飛來,不則一聲,驀地把那一點嬌紅的櫻桃銜去,抹去了詞人的一絲希望與安慰,雖然他知道這是遲早會發(fā)生的事。
上片境多意少,意在境外。下片境少意多,意在境中。上片不見詞人,下片顯露出詞人形象和他的心理活動。詞的上、下片呼應(yīng)綿密。“坐看”,詞人出現(xiàn)。他先看著窗外遣悶,現(xiàn)在對著“畫梁”出神。窗外飛過一只幼鶯; 梁間停著一雙乳燕,前面“雛鶯”顛倒成“鶯雛”,后面“乳燕”顛倒成“燕乳”。雛鶯不則一聲; 乳燕呢喃對語。明知“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趙佶《燕山亭》) ,但是它們的低語“呢喃”比“無一語”的鶯雛顯得多情。詩人想: 莫非它們對我正在興起的遲暮之感表示同情么?詞中出現(xiàn)“遲暮”二字,點破上片境中之意——遲暮的傷感。當(dāng)詞人正在以己度物,因燕語呢喃陷入溫情與遐想中,忽然回到現(xiàn)實,把人間的“我”和自然界的“鶯”、“燕”區(qū)別開來,轉(zhuǎn)入頗有哲理味道的判斷:“自是思量渠不與。”“渠”就是“它”,第三人稱代詞,這里指乳燕。並語的燕和不語的鶯都非人類,怎能同情人的遲暮之感呢; 只有人,才慣于多愁善感,“多情反被無情惱”呢。結(jié)句轉(zhuǎn)進,詩人嘆道: “人間總被思量誤。”靜安詞集名《人間》。在他的百多首詞作中,用“人間”二字的詞句多達三十四處。當(dāng)時在古典詩詞中,“人間”是罕見的新名詞。靜安受海外資產(chǎn)階級思潮影響,喜歡用這個詞,在人間以失敗者自居,對人間感到絕望。他認為人在人間,就難免陷入無窮思慮,還要為空虛的懷想與夢想所迷誤。“人間總被思量誤”,這就是人間的悲劇。想作到物我一體、意境兩忘,是不容易的。靜安為詞學(xué)北宋歐陽修的深美意境。尤其欣賞歐詞此種: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等,一句剖成兩句重復(fù)其詞,遽進其意,使感情的表達更深沉些,意境的刻劃更凝重些。他自己多次模仿,做得更好,如、“已恨平蕪隨雁遠,暝煙更界平蕪斷”,“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里年華去”。他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表現(xiàn)在以哲理判斷作結(jié),如“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二字”; “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等。這首詞的結(jié)語便是類似的一個范例,它深厚有力,耐人尋味,提高了小詞的思想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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