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褒《僮約》原文|注釋|賞析
蜀郡王子淵①,以事到湔②,止③寡婦楊惠舍。惠有夫時奴,名便了。子淵倩④奴行酤酒⑤。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嶺曰: “大夫買便了時,但要守家,不要為他人男子酤酒。”子淵大怒,曰: “奴寧欲賣耶?”惠曰: “奴大忤人,人無欲者⑥。”子淵即決買券⑦云云。奴復曰: “欲使,皆上券⑧;不上券,便了不能為也。”子淵曰: “諾?!?/p>
券文曰: “神爵⑨三年正月十五日,資中男子王子淵,從成都安志里女子楊惠買亡夫時戶下⑩髯(11)奴便了,決賈(12)萬五千。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掃,食了洗滌。居當穿臼縛帚(13),截竿鑿斗(14)。浚渠縛落(15),鋤園斫陌(16)。杜埤地(17),刻大枷(18)。屈竹作杷(19),削治鹿盧(20)。出入不得騎馬載車。踑坐大呶(21),下床振(22)頭。捶鉤刈芻(23),結葦躐纑(24)。汲水絡,佐酲醭(25)??椔淖鞔?sup>(26),粘雀張鳥。結網捕魚,繳(27)雁彈鳧。登山射鹿,入水捕龜。后園縱養雁騖百余。驅逐鴟鳥,持梢牧豬,種姜養芋。長育豚駒(28),糞除堂廡(29)。餒食(30)馬牛,鼓四起坐,夜半益(31)芻。 二月春分,被堤杜疆(32)。落桑皮棕(33),種瓜作瓠(34)。別落披(35)蔥。焚槎發芋(36),壟集破封(37)。日中早熭(38),雞鳴起舂(39)。調治馬驢(40),兼落(41)三重。舍中有客,提壺行酤,汲水作餔(42)。滌杯整桉(43),園中拔蒜,斷蘇(44)切脯,筑肉臛芋(45),膾魚炰(46)鱉。烹茶盡具, 已而蓋藏。關門塞竇,餒豬縱犬, 勿與鄰里爭斗。奴但當飯豆飲水,不得嗜酒;欲飲美酒,唯得染唇漬口,不得傾盂覆斗。不得晨出夜入,交關侔偶(47)。舍后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48),下到湔主。為府掾(49)求用錢,推訪惡敗棕索(50)。綿亭買席,往來都洛(51)。當為婦女求脂澤,販于小市。歸都擔枲(52)。轉出旁蹉(53),牽犬販鵝。武都買荼,楊氏池中擔荷(54)。往市聚(55),慎護奸偷。入市不得夷蹲(56)旁臥,惡言丑罵。多作刀矛,持入益州(57),貨易羊牛。奴自教精慧,不得癡愚。持斧入山,斷輮裁轅(58)。若有余殘,當作俎幾木屐(59),及犬彘盤(60)。焚薪作炭,壘石薄岸(61)。治舍蓋屋,削書代牘(62)。日暮欲歸,當送干柴兩三束。四月當披,九月當獲,十月收豆,掄麥窖芋(63)。南安拾栗采桔,持車載輳。多取蒲苧,益作繩索。雨墮無所為,當編蔣織簿(64)。種植桃李,梨柿柘桑。三丈一樹,八尺為行;果類相從,縱橫相當。果熟收斂,不得吮嘗。犬吠當起,驚告鄰里,棖門柱戶(65),上樓擊鼓。荷盾曳矛,還落三周(66)。勤心疾作,不得遨游。奴老力索(67),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舂一石。夜半無事,浣衣當白。若有私錢,主給賓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關白(68)。奴不聽教,當笞一百。”
讀券文訖,詞窮咋索(69)。仡仡(70)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 “審(71)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72),丘蚓(73)鉆額。早知當爾(74),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惡?!?/p>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注釋 ①蜀郡王子淵——即蜀郡人王子淵。作者自稱。蜀郡:即古蜀國,轄四川成都為中心的一大片地域。②以事到湔——因事到湔。湔(jian):水名,在成都西北方向。③止——住,逗留。④倩(qian)——請。⑤酤酒——買酒。⑥人無欲者——人沒有想買他的。⑦買券——這里指買便了為奴的契約。⑧上券——寫在契約上。上:此處名詞作動詞,寫上。⑨神爵——漢宣帝年號。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⑩戶下——戶籍簿上立名的人。(11)髯——胡須。髯奴:長了胡須的奴仆,老奴。(12)決賈——議定價格。賈:音義均與價同。(13)穿臼縛帚——鑿臼扎帚。臼:舊時舂米器具;帚:竹掃把。(14)斗——量米器。(15)浚渠——疏通水渠。縛落——整束籬笆。落:籬落,俗稱籬笆。(16)鋤園斫陌——即鋤斫園陌,鋤除砍伐園圃中、田路上的雜草荊棘。(17)杜埤(bei)地——填高低濕之地。杜:堵塞。這里含填高,填平意義。(18)大枷——即連耞,打谷用的農具。(19)屈竹——把竹烤彎屈。杷——杈杷,一種扒柴工具,或為平田工具。(20)削治鹿盧——削制轆轤。轆轤:架在井上的汲水工具。(21)踑坐——跪坐。踑(qi):通,長跪。 呶(nao)——嘮叨不停;喧嘩。這里意為嘴唇不斷蠕動。(22)振——抖動,揮動。(23)捶鉤刈芻——打制鐮刀割草料。鉤:鐮刀:芻:牲口吃的草。(24)結葦躐纑(lie lu)——編織葦簟,整理麻絲。躐:通擸,用手捋齊,整理。(25)酲醭(ju mo)——美味飲料。(26)織履作粗——編織草鞋。(27)繳(zhuo)——拴在箭上的細絲繩,借代射箭。(28)長育豚駒——喂養仔豬幼馬使其成長。(29)糞除堂廡——清除豬圈馬廄里的糞便。廡(wu):廊房,廂房,這里與堂都泛指圈養牲口之屋。(30)餒(wei)食——飼養,給牲口喂食。(31)益——添加。(32)被堤杜疆——意為加固堤岸,擋堵疆界。被:覆蓋。(33)落桑皮棕——除去桑樹上的枯朽枝條,剝下棕皮。(34)瓠(hu)——瓠瓜,一種蔬菜。(35)披——分開。(36)槎——竹木編的筏子。(37)壟集破封——掘松封土壟成行列(以備種植)。壟:田中高處,此處用如動詞。(38)熭(hui)——曝曬。(39)起舂——開始舂米。(40)馬驢——《全漢文》作“馬戶”,據《古文苑》、《初學記》校改。(41)落——通烙, 燒鐵烙馬驢蹄子, 使它堅而耐踏。(42)餔——申時吃飯。泛指飯食。(43)桉——通案,這里指飯桌。(44)蘇——紫蘇。(45)筑肉臛芋——把肉搗碎做成肉芋湯。筑:搗; 臛(huo): 肉湯。(46)炰(pao)——一種烹調方法。(47)交關侔偶——意為尋偶玩樂。(48)江州——故址在今四川巴縣西。(49)府掾——官名。(50)推訪惡敗棕索——去掉損壞了的串錢棕索。惡敗: 《全漢文》作“堊販”,費解,據《古文苑》、《初學記》校改;訪: 即為放、推放,推棄。(51)都洛——四川境內的新都縣和洛縣。(52)枲(si)——大麻,粗麻。(53)轉出旁蹉——轉運出了差錯(沒賺到錢)。蹉: 過錯,失誤。(54)池中——《全漢文》無文,據《初學記》《古文苑》加補。(55)市聚——墟聚,集市。(56)夷蹲——若無其事地蹲著。(57)益州——今四川境內。(58)斷輮裁轅——裁斷做車的木料。輮(rou): 車輪上的曲木; 轅: 車前駕牲口的直木。(59)俎幾——砧板,茶幾。木屐——木制的防雨鞋具。(60)犬彘盤——喂狗、豬的食盤。(61)壘石薄岸——意為堤外砌石護坡(以防洪水)。?。?迫近,挨近。(62)削書——削字,削去木簡上的字。牘——寫有文字的木簡有次序地編束而成, 代指書籍。(63)掄——疑為鑰(鑰)字的誤寫, 因形近而誤; 意為關鎖、收藏,此處名詞作動詞用(據馬積高教授考稽)。本句的窖字,也是同一用法,同一意義。(64)編蔣織簿——用蔣葉編織簾子。蔣: 一種葉如蒲葦的菰類植物; 簿: 養蠶用的簾子。(65)棖門柱戶——關閉好門窗。棖(cheng): 豎立門兩旁的木柱。(66)還落三周——往返巡視三圈。(67)力索——力氣不足。索,盡,完。(68)關白——報告。(69)詞窮咋索——說不出話,直打哆嗦。(70)仡仡(yi)——驚恐得說不出話的樣子。(71)審——的確,確實。(72)黃土陌——意即死。(73)丘蚓——蚯蚓。(74)早知當爾——早曉得要(會)這樣。
賞析 這是一篇典型的“智術之子”以文為戲的暇豫之作,郭預衡著《中國散文史》稱它為“千古奇文”。奇在哪里?奇在作者以玩笑的口吻,運用近于當時民間口語的地方語言,借鑒正宗漢賦的鋪張揚厲藝術,淋漓盡致地寫盡了漢代家奴——擴大而言,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人民,所受的重重勞役之累和精神折磨之苦。
文章以券文即與家奴的契約為主干,契約條文又以“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為總攝,攝入百般役事。說是百役,細數來還不止一百。洗滌清掃,烹調招待,春米除草,種菜植樹,播種收獲,捕撈射獵,筑堤填土,編織物件,制作農具車具家用器具,牧養鵝鴨豬牛馬驢狗,還要擔任警戒防護,還要跑運輸做買賣……從早到晚,從春到冬,從農林牧副漁到工商保衛,不分日夜,無論晴雨,事無巨細,雜七雜八,里里外外,都叫你忙個夠,都容不得你歇一會兒手腳!老弱了還不得閑暇: “奴老力索,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舂(米)一石”,夜半無事,還得“浣衣當白”,哪還有睡覺的份!而且,勞役約束又很苛嚴,即如這“浣衣當白”,象那類麻織品可是容易洗白的嗎?再譬如“持斧入山”砍伐樹木,正料做什么,殘余料做什么,一點一滴都得有著落,不準有半點廢棄。栽樹也是,“三丈一樹,八尺為行;果類相從,縱橫相當。”不得有一絲差誤。諸如此類,可謂無所不至;何其苛嚴!虧作者挖空心思想象得出來;而換一個角度看,若沒有很深的生活閱歷,沒有對下層社會的關注,是不可能寫得出的。
不僅如此,在重重役使之上,契約還處心積慮地對家奴實行言論控制、生活控制、行為控制甚至情愛控制,對其人身以至于精神加以嚴格約束?!俺鋈氩坏抿T馬載車”只能徒步,“不得晨出夜入”,行動沒有自由; “踑坐大呶,下床振頭”,“入市不得夷蹲旁臥”,人身沒有自由,神情也沒有自由; “果熟收斂,不得吮嘗”,只準“飯豆飲水,不得嗜酒”,甚至連幾個私錢也得用于招待客人,多么刻薄;萬一“欲飲美酒”,也只準打濕一下嘴唇皮,對家奴真是極盡捉弄之能事,玩于掌上。在這類精神折磨之下,人的自由人的尊嚴安在,人哪還象個人!
百樣勞役的攤派已令人毛骨悚然,對人的自由和尊嚴的無情剝奪,尤使人不堪忍受。而契約最后的“奴不聽教”,當罰打一百棍的重刑,遙接“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的總約律,前后呼應,更加重了一層恐怖的氛圍。這怎不叫人驚懼不已,渾身顫抖,直磕響頭! “仡仡叩頭,兩手自搏”自己打自己等語,就極為形象生動地畫出了家奴便了痛不欲生的難耐之狀,令人心驚膽顫,黯然失色。
退一步看,作者好象在這里只是開開玩笑,捉弄捉弄不聽指派的家奴便了,但從被嘲弄者那痛不欲生的驚懼動作里,不是令人想到這玩笑開得不假,生活里確有如此受苦者,確有如此契約存在嗎?而且,這種玩笑,分明是將勞動者的苦難辛酸付之一笑。誰有跟勞動者開這種痛苦玩笑的權力,誰有閑心能暢快地笑出來?不言而喻,絕對不會是勞動者自身。從這開得不假的玩笑里,我們不難看出封建社會階級對立的一個影像。作者行文的主觀態度是不可取的。然而,它的客觀效果卻不能忽視。從審美認識上說,我們還得感謝作者以他的智巧暇豫之心和豐富的生活閱歷,把他所能知曉的農牧之事工商之事等等一一鋪陳下來,為我們提供了那么生動的歷史生活畫面,古代勞動人民的勞作情況。這不僅彌補了歷史概述的抽象性內容,而且也擴大了詩歌描寫的不及。古典詩歌中如此詳盡地再現奴隸勞動者勞動生活的幾乎沒有?!巴醢m是一位宮廷賦家,但卻注意了最下層的奴隸的生活,這不僅在漢賦作家中是獨一無二的,即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家中,也不很多。” (馬積高《賦史》 )從這個意義上說,《僮約》是可視為 “千古奇文”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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