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鷓鴣天》原文賞析
百囀嬌鶯出畫籠,一雙蝴蝶殢芳叢。蔥蘢花透纖纖月,暗澹香搖細細風。
情不盡,夢還空,歡緣心事淚痕中。長安西望腸堪斷,霧閣云窗又幾重。
金哀宗天興二年(1133),蒙古貴族軍事集團攻陷金都汴京(今河南開封)后,元好問與一些官民被羈管聊城(今山東聊城),過起半是囚徒半是苦工的俘虜生活。家族敗亡,骨肉分離,兵荒馬亂,百姓呻吟,使元好問感到無比的悲憤和痛苦。這首《鷓鴣天》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作者在階下囚的境遇中對故國的深戀和對親人的思念。
“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 (元好問《眼中》)一個身陷敵手的人,對于自由,可能是最熱切渴望,更何況明月清風,春意芬芳之時,因此舉目景物,便勾起滿懷斷腸愁思。從這個角度看,本詞似乎有點象李煜北遷之后的痛苦呻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虞美人》)元詞上片側重于寫景: “百囀嬌鶯出畫籠, 一雙蝴蝶芳叢。”這是春天物象的逼真描繪: 自在的黃鶯在枝頭任意地翻飛,婉囀的鶯聲從葉間悅耳地傳出;喧鬧的花叢之間,彩蝶盡情地嬉戲。殢(tì替),滯留的意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句雖是對春色的客觀描繪,但這種描繪的氛圍之中仍潛藏著作者的主觀意識。畫籠,本是圈限流鶯的器物,處在畫籠中的流鶯,雖然可以茍活,但畢竟失去了在春天里任性飛舞的自由,所以“出畫籠”主要著眼于黃鶯擺脫一切羈絆之后的自由自在。聯系到作者當時被羈管的生活,其間的意味自不難理會。同樣,“一雙蝴蝶”的意象,也是含有作者的情感因素,甚或可以說是一種曲折的象征。蝴蝶的成雙,正反襯了作者與親人的分離。隨后兩句:“蔥蘢花透纖纖月,暗澹香搖細細風。”古人常常喜歡以月色寫凄清的愁緒,如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元好問寫月,也有與老杜相似的情思,但取境又有小異。元好問所寫是纖纖新月,是初出不圓之月,也易令人生發不盡的聯想。次句講輕風送來暗香,亦不乏深層的襯托意味。王夫之《姜齋詩話》云: “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上片四句,可說是“以樂景寫哀”,其憂傷確倍為感人。詞的下片側重抒情。準確地說這首詞的上片也寫了情,只是其情隱于景中;而下片的寫情,則是一種禁不住的直抒傾瀉。“情不盡,夢還空。”深情縈懷,難以盡訴,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是夢畢竟是夢,多少次歡聚的夢,多少次化為一場空幻。今夜又是明月清風,或許又要有一個空惹愁思的夢。“歡緣心事淚痕中”,是對愁苦和情思的說明。夢境自是空幻,歡聚已不可能,萬千心事更難訴說,只能寄于滿面淚痕。這境況有點象是李煜的“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子夜歌》)和范仲淹的“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遮》)。末了兩句: “長安西望腸堪斷,霧閣云窗又幾重。”前面抒“情”,寫“夢”,講“歡聚”,述“心事”,都沒有點出具體內容,這里兩句才是對具體內容的申說。長安,即今陜西西安,舊為漢唐故都。元好問借指故國家鄉。元好問的故家是忻州秀容(今山西忻縣) 所以作者在山東的聊城翹首故鄉稱為“西望”。本來西望長安,已是萬水千山渺遠難及,更何況作者想象到親人的處境,重門緊閉,宛在云霧之間。李白曾以“西望長安不見家” (《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抒發流放時的悲寂心情。辛棄疾曾以“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菩薩蠻》)表達遠處客地對國事日非的憂念。元好問化用李詩辛詞寫愁思和郁憤,曲折婉轉,深情綿邈,感慨萬端,有著特殊的藝術魅力。
元好問是金元之際最負盛名的作家,其創作倡導慷慨意氣,真率自然,但這并不排除他的詞作于真情之中往往表現出曲回婉轉的心懷。這首《鷓鴣天》便深得傳統詞作之精要,著筆花草風月,寄興其間,頗具《風》《騷》之致。張炎《詞源》評說:“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其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這首詞雖不重使事,但在凝情煉句深沉寄托方面,與周邦彥、秦觀相比,確也有其自標高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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