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沁園春》原文賞析
島佛祭詩,艷傳千古。八百年來,未有為詞修祀事者。今年,辛峰來京度歲,倡酬之樂,雅擅一時。因于除夕,陳詞以祭。譜此迎神,而以送神之曲屬吾弟焉
詞汝來前,酹汝一杯,汝敬聽之。念百年歌哭,誰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撐腸,清寒入骨,底事窮人獨坐詩?空中語,問綺情懺否,幾度然疑。玉梅冷綴苔枝,似笑我吟魂蕩不支。嘆春江花月,競傳艷體;楚山云雨,枉托微詞。畫虎文章,屠龍事業,凄絕商歌入破時。長安陌,聽喧闐簫鼓,良夜何其?
此詞作于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亦即“戊戌政變”前二年。效賈島祭詩之例,以詞祭詞。
一起便視詞為仆役直呼其來前而告之。“酹汝一杯”,示祭告之義。“汝敬聽之”,純用告諭口氣。“念百年”以下九字,出杜甫《南征》:“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而以“千秋”以下八字與“百年”以下八字為偶語,一為疑問,一為陳述,一直一婉,相對成趣。“百年”,人的一生,視“千秋”為短暫。“沆瀣”,夜間水氣露水,沆瀣一氣,喻氣味相投。在短暫的一生里找不到知音;但在歷史的長河里,也許可以找到。于此,可見作者對自我價值的認識和估量。“若有”四字,全用《楚辭·山鬼》句,而一莊一諧,意趣殊異。“芒角”句,出蘇軾《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二古銅劍》:“枯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芒角”,稜角。自寫傲兀不平之概。“清寒”句,言貧困;而“入骨”則可見全無富貴相。“底事”句,以問語抒不平之意。昔人謂“詩能窮人”,或“詩以窮而愈工”,是詩人例窮。此語,不啻為千古詩人乃至整個知識界呼天一問!“獨坐”,獨罪。“空中語”,用晉殷浩坐廢,書空作“咄咄怪事”事。朱彝尊《邁陂塘》:“空中語,想出空中姝麗,圖來菱角雙髻。”又《解珮令》:“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或有取于此。唐五代及宋初詞,例寫綺情。昔人有以此為罹罪,須墮地獄者。詩人例窮之原是否在此?故又為一問:“綺情懺否?”言詞寫綺情,是否應該懺悔?這是對“底事”句的自我解答。但于此一問,作者說“幾度然疑”,多少次肯定又懷疑。這都是于幽默、詼諧中夾憤懣之語。陸游《鷓鴣天》句:“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此與其意或相近。不是寫詩寫詞犯了罪,應該窮;而是“造物者”別有心腸。不過,陸語質直而此則諧婉。
換頭以下數語,皆從“綺情懺否”句生發出來。“玉梅”句,出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此喻美人,亦喻寫綺情之詞。“似笑”句,謂曾為之傾倒,不能自持。于是,乃將己之所遇所感亦發而為詞。陳后主所作吳聲歌曲《春江花月夜》,是為宮體或艷體,競傳于宮廷內外;而宋玉《高唐賦》寫巫山云雨事,雖似涉綺情,實含微詞,但亦空托。蓋言不論實為艷詞,或托以諷諭,一涉綺情,便似罪無可赦了。那么,是不是可以寫別的文章,做別的事呢?不行。“畫虎”,出《后漢書·馬援傳》:“畫虎不成反類犬。”“屠龍”,出《列子》:“朱評漫學屠龍于支離益,單(殫,盡傾)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此巧。”言如不寫詞,而欲為“畫虎文章”或“屠龍事業”,如或不成,或技成而無所用,豈不與為詞一例俱窮!真是無可如何了。“凄絕”句,萬感迸發。“商歌”,悲歌。“入破”,唐大曲用語。“破”為大曲之第三段;“入破”指第三段第一遍。蓋言其痛絕也。歇拍,與以上各句為對比語。“長安陌”,京都大街。“喧闐簫鼓”,言諸樂雜奏,一片歡鬧。如此“良夜”,其何以處?“何其”(音基),疑問之辭。蓋人們(特別是達官巨富之家)已在迎接新歲了,此時此地,詞人窮居寂處,其何以堪?詞至此,戛然而止。詞人憂戚、痛憤之情亦至此而極矣。王船山有一個著名的美學論點:“以哀景寫樂,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于此詞,亦可得一驗證。
此詞以俳諧之筆,假哀祭之體,發憤懣之情。有歌哭,有笑啼,有怒控,有自許。百感交集,波浪翻騰。讀之令人大痛亦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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