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楊花
盡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
詠楊花的詞作,以宋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一首最為著名,被宋張炎《詞源》評為“壓倒古今”之作。張惠言這首《木蘭花慢》在藝術上與蘇詞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蘇詞以閨情打并入詠物,張詞則借楊花寄托自己的人生感慨,有著不同于前人的鮮明的個性特征。
上片首韻“盡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顯然脫化于蘇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亦是從楊花為人所輕的卑微地位入手,為全詞定下了凄涼幽怨的基調。楊花雖名為“花”,卻又不被人們看作是花,作者首先用哀惋的口吻道出她不被人理解的愁苦,接著又連用風、雨、云三種自然景物襯托形容楊花漫天飛舞、飄無定處的特征。三種自然景象的相繼出現表示了時間的轉換,“重簾”、“深幕”、“輕幡”三種事物則標志著空間位置的變更,“避”、“回”、“護”三個動詞將楊花輕盈的質感凸現了出來。前兩個動詞寫楊花為風雨所欺時的被動回避,后一個動詞則體現著楊花的主動性,它如白云片片圍繞在輕飄的花幡周圍,留連不舍,仿佛有說不盡的深情。“輕幡”指護花幡。傳說唐崔玄微曾與眾花神相遇于花苑中,花神懼怕惡風的侵襲,乞求崔于每歲二月初一立朱幡于苑中,上圖日月五星之文。有了它,繁花就不怕暴風的摧殘了。事見唐鄭懷古《博異志》。楊花雖不被人當作花對待,但它仍然自認是花的同類,并不妄自菲薄。它躲避了風雨的侵擾后,立即依偎于花幡的周圍,既是感恩致謝,又是尋求繼續保護,以求得到些微的精神安慰。“尋他一春伴侶”,是楊花尋找知己的表現。形單影只,煢煢孑立,最易令人憂傷,為解脫寂寞的煩惱,楊花也要四處尋求春天中的伴侶。然而由于它身分卑微,似乎只有落花才肯與它為伍(并且是在夕陽西下的肅殺氣氛之中)。對楊花之孤獨、寂寞和悲傷的形容刻畫,至此已極。接下去“未忍”二句是對楊花不甘心淪落,力圖振作之頑強生活態度的寫照。蘇詞“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僅是客觀地描寫楊花,它的重又飛起是被動的,張詞中的楊花卻有著主觀執著的追求,具有獨立的性格特征。
下片換頭“疏狂情性”,是對楊花這種獨立性格的進一步刻畫。宋王安國《清平樂》詞曰:“不肯畫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也是著筆于楊花不受羈勒的疏狂情性,有作者的主觀意志在其中。寂寞中的楊花雖然有一番奮爭,但它是否能堅持到春天的結束呢?“便月地和梅”三句是作者對上述疑問的一種聊以相慰的回答。既然楊花的疏狂情性為世所不容,索性就和月下的梅花、飛舞的春雪為伴,將清白的本質留給人間吧。“不與群芳爭絕艷,化工自許寒梅”(宋葉夢得《臨江仙》),這是梅花的清寒性格;梅常與雪為侶,“梅須遜雪三分白”(宋盧梅坡《雪梅》),雪比梅花更為清寒。將楊花與梅、雪并稱,是因為楊花寄寓著作者的情感,有著清高孤標的節操。此外,“花天伴雪”一句又暗用晉代才女謝道蘊詠雪詩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世說新語·言語》),表現了柳絮與雪在形象上的某種聯系。
春日芳草吐綠,桃李爭艷,唯有楊花身世飄零,無人理睬。“收將十分春恨”,表現楊花不再與春天理論短長,而是將一腔愁緒埋藏于心底,“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二句,與蘇詞結處“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取意略同。古人有楊花入池沼化為浮萍的說法,蘇詞“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即用此說,張詞亦然。將池水中點點浮萍解釋為楊花凝成的淚痕,這就強化了楊花抱恨終身的遺憾。
蘇軾《水龍吟》詠楊花已盡相窮形,出神入化,后人欲脫其窠臼,翻出新意,誠屬不易。張惠言這首詞在繼承前人詞境的基礎上更多地融入了自身的主觀情志,達到了物我融合為一的境地,較準確地表現了詞人自我。全詞在感傷的情調中又透露出幾分自強的意念,這是他超越前人的地方。清譚獻謂此詞“撮兩宋之菁英”(《篋中詞》),似乎并不十分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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