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金縷曲》原文賞析
東渡留別祖國
披發佯狂走。莽天涯,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于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凄風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 是祖國,忍辜負!
作者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離開上海“東渡”日本,這首詞就寫于此時。當日的祖國,正面臨帝國主義列強瓜分的危險,政府腐敗茍且,國家積貧積弱,人民生活痛苦,面對祖國大好河山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作者的心情早已是沉重不堪、悲緒萬端,可此時此刻又加上離情的困擾,作者心中更是經歷著難以忍受的愁苦,他要抒發心中的這種情感,他更要發出報國的呼喊,他立志要拯祖國于水深火熱之中,于是,作者提筆寫下了這首《金縷曲》。
起句“披發佯狂走”,以典敘事,商紂王暴虐無道,箕子苦諫無效,就披頭散發佯作狂疾而離家出走。作者借此故事一敘自己離家赴日留學,二敘自己所處的局勢與箕子所處的相同,三敘自己的心情與箕子憂國之意相同。“莽天涯”以下八句,化用元人散曲,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以旅途景物來抒發無限思念故鄉的情懷,而李叔同在此敘寫的含意卻更深了幾層。詞中所寫的景物不單單是作者離別祖國時所見,而且還是當日動蕩不安的時局的生動寫照,一句“破碎河山誰收拾”便點明了此意,也表現出作者的心意。因此,所謂“便惹得、離人消瘦”的真正原因,就不只是因為離別,而重要的是作者對祖國命運的無限焦慮。當然,焦慮的同時,有志之士必思有所作為,當傳統的對離愁別恨的抒發在詞中越顯越濃時,報國的壯志也正在詞中悄悄崛起。“行矣臨流重太息”,作者面對江流一次次地深長嘆氣,嘆氣的原因就是上文所說的離別之情與焦慮之情,更是下文所說的因離別祖國而產生的“相思”。詞人此處化用王維《相思》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之意。紅豆,俗名相思子。以情人的愛來表達臨行前對祖國的戀。“愁黯黯”,“黯黯”形容其深重。何為“黯黯”之“愁”?上文所述所感哪一樣不是“愁”呢? “愁黯黯,濃于酒”,酒濃是味道,愁濃是感情,詞以可以實在測定的東西來比擬本來難以測定的情感,使情感也成為一種可以讓人嘗得到的實在的、具體的味道,于是渲染夸張了作者的萬般愁緒,這萬般愁緒就是詞的上片的抒情中心。
詞的下片轉入對報國壯志的抒發,換頭“漾情不斷淞波溜”,承上片所抒之離別,緊扣離別祖國的地點吳淞江。“絮飄萍泊”,這一寫自己東流西蕩的生活不安定; 二寫祖國河山破碎而自己的報國壯志亦無實現之處,此語出文天祥《過零丁洋》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絮飄萍泊”前冠以“恨年年”,后接以“遮(多)難回首”,表現出作者對以往未能實現拯救祖國壯志的遺憾,也體現出詞在抒情上的轉折,即暗接上述悄悄崛起的對報國壯志的抒發。“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淡何有”,進一步落實報國壯志未能實現之意。作者是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到上海的,到上海后入許幻園、袁希濂的城南文社,三次榮獲該社征文第一名,可見“二十”不是虛指,而是實指作者二十歲時。可是,這年頭以文章能救國嗎?這是作者所深深思考的,也許正是作者眼下“東渡” 日本的動機吧,即努力作一點不是“空談何有”的事情。作者時時在吐露壯志未酬的苦悶,他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他心底有這種壯志存在。詞中又說“聽匣底,蒼龍狂吼”,此二句語出李賀《呂將軍歌》的“劍龍夜叫將軍閑”,劍是神龍化成,故稱蒼龍,但未有用武之地,所以在匣底,難怪蒼龍之劍要發出怒吼了,它未能實現壯志啊!這不正是作者自身的寫照嗎?這不正是下文“長夜凄風眠不得”的真正原因嗎?那么,什么是作者的報國壯志呢?這就是“度群生、哪惜心肝剖”,作者在此表達了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報效祖國、報效人民的心曲。“是祖國,忍辜負”,“忍辜負”即是何忍辜負。詞在這里總括一筆,離別之際,自己一定要對得起祖國,不辜負祖國的期望。這樣,既總結了下片抒發報國壯志之意,又巧妙地呼應前片的離別,全詞呵成一氣。
上片寫離別之苦,下片寫報國之志,報國壯志未酬是離別悲苦的原因,而離別又是為了實現壯志邁出的重要一步,是必需的,此二者的關系在詞中就如此辯證地體現著。因此,就全詞的結構而言,上下兩片段落明晰,但其間又暗線牽連,各自包融對方,各自啟發對方; 就全詞的感情基調來說,離情的抒發雖然沉痛而不令人感到壓抑,壯志的表露不流于嘶喊,又顯得醒豁坦率。全詞用典與化用前人詩句之處,多出于己意而非陳陳相因,這也是該詞成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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