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權·百字謠》原文賞析
東坡昔守彭城,既治決河,乃修筑其城,作黃樓城上,以臨河。以土實制水,因名黃樓。樓成,子由作賦,坡翁為書之,刻于石。予回目京師,登樓懷古,并感項籍遺事,末章及之登臨把酒,問黃樓人去,幾番風雨?妙絕潁濱樓上賦,坡老龍蛇飛舞。千載風流,兩翁笑傲,淮泗歸譚麈。衣冠安在?我來空自延佇。下視阛阓喧塵,慘昏煙落日,西風鼙鼓。昔日爭雄懷楚霸,百萬屯云貔虎。世事茫茫,山川歷歷,不盡憑闌思。城頭今古,黃河日夜東去。
周權才氣縱橫、風度飄逸,幾度入京求仕,都失望而歸。一次南歸途中,登上徐州黃樓,緬想徐州歷史上曾風云一時的文士武將、文業武功,不禁感慨萬千,于是揮筆寫下這首懷古詞。
詞人登樓把酒,首先想到的是文學天才蘇東坡兄弟,是蘇潁濱(蘇轍別號)留下“妙絕”的《黃樓賦》,是蘇東坡傳下“龍蛇飛舞”的書法杰作。宋熙寧十年(1077)蘇軾為徐州知州,七月黃河決口,八月洪水圍困徐州(彭城)。由于蘇軾事先已作充分準備,洪水來時,他又“以身帥之,與城存亡”,親率全城軍民晝夜奮戰,終于戰勝了洪水暴雨。水退后,蘇軾在城東門建大樓以紀念,并名黃樓。次年八月樓成,其弟蘇轍為作著名的《黃樓賦》,九月蘇軾“大合樂”以慶黃樓落成,本想親作一賦,但其弟已有賦在先,難以超越,于是手書蘇轍的《黃樓賦》,并刻諸石,后來成為書法名篇。北宋末有位知州拓印數百份后,將石碑砸破,為此而發了一筆橫財。
“黃樓人”,指蘇東坡兄弟。詞人緬想著歷史,沉思而發問:東坡離開黃樓后,他經歷了“幾番風雨”!人世又經歷了“幾番風雨”!東坡離徐州調任湖州知州不久,就發生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蘇軾因文字獄而被捕,險些送掉性命。晚年他又一貶再貶,一直貶到海南島?;叵胍淮觳诺那勖\,而對照自身“飄零”的身世,詞人慨嘆何以天才的命運是如此艱舛?“幾番風雨”包含著對歷史人物命運的同情,也包含著自我一生飄零的苦澀回憶。當年笑傲滄洲,風流千古的蘇氏“兩翁”,早被淮河泗水的大浪淘盡,如今只有在閑談中人們才提到、想起他們的英名。“譚麈”,即清談。因為魏晉名士清談時常持麈尾,故名?!耙鹿凇比宋锊辉?,“我來”而不能與“千載風流”的“兩翁”傾談,一睹風采,真是憾事!“空自延佇”(徘徊),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遺憾感,而遺憾中又蘊含著對自身命運的隱憂。風流千古、笑傲風云的“兩翁”如今不在了,但畢竟留下一座黃樓供人憑吊;飄零江湖、“與漁樵混姓名”的“我”,千百載后還可以“歸譚麈”,被人想起嗎?由周權的慨嘆蘇東坡而今“安在”,我們不禁想到當年蘇東坡同樣慨嘆過前人的“安在”。東坡在黃州游赤壁時,就說曹操“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前赤壁賦》)!今日我吊古人,他日我又成古人為人所憑吊。歷史就是這樣不停地運動!風流人物也是這般代代更迭交替!我們今天的讀者,在對歷史的沉思中,也可以思索一下自身的人生價值和未來在歷史上的“命運”。“我”給歷史留下了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可供后人憑吊?
上闋懷歷史上的“文業”,下闋懷古代的“武功”。在徐州歷史上,不僅有過蜚聲文壇的“兩翁”在此流連笑傲,還有一代天驕的楚霸王曾也在此“爭雄”鏖戰?!瓣a阓”,指市區。過片詞人從對歷史的沉思中又回到現實的觀照,俯視市區,塵土飛揚,人聲鼎沸喧囂,西風起兮,日落煙昏,一片慘淡,詞人的思緒又不覺拉回到劉項爭霸的時代,仿佛聽到當年鼙鼓的雷鳴,眼前仿佛閃現出楚霸王項羽在彭城與劉邦爭雄激戰的場面:公元前206年,項羽自立為楚霸王,建都彭城。次年春,漢王劉邦率五六十萬兵馬入彭城,項羽聞之,即以三萬精兵自齊南下,大破漢軍于彭城,漢軍死者十余萬,余皆南逃,項羽又率兵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士卒十余萬被擠入睢水,“水為之不流”,漢王劉邦也被層層包圍。突然一陣西風刮起,頓時飛沙走石,“折木發屋”,劉邦才趁混亂逃脫性命。所謂“西風鼙鼓”、“百萬屯云貔虎”即指此。“昔日爭雄”的楚霸王,而今安在哉!“世事茫茫”難自料,“山川歷歷”依舊形。詞人“憑闌”懷古沉思,感慨“不盡”:山川依舊,人事已改,昔日爭雄的霸王項羽也入“淮泗歸譚麈”,“我”這輕衫短帽、浪跡江湖的“山人”又值幾何!人生、社會、今古,就象滔滔黃河,日夜東去,一去不復返。詞人面對歷史,再度陷入沉思:難道人生就是這般短暫?人的價值就僅僅是在歷史上留下點陳跡?在有限的人生中,人應該怎樣把握、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詞人沒有給出答案。讀者諸君,您該怎樣對待人生,對待歷史?如果這首詞能引起您對人生和歷史的深層思考,那么周權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首詞牌《百字謠》,即《念奴嬌》,詞寫東坡事,也頗有東坡詞的仙風豪氣。仔細吟哦,可以感覺到本詞無論遣詞造句,還是意態風神,都深得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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