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湘夫人》原文與翻譯、賞析
[戰(zhàn)國] 屈 原
帝子降兮北渚②,目眇眇兮愁予③。
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④。
登白薠兮騁望⑤,與佳期兮夕張⑥;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⑦?
沅有茝兮醴有蘭⑧,思公子兮未敢言⑨。
荒忽兮遠(yuǎn)望⑩,觀流水兮潺湲(11)。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12)?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jì)兮西澨(13)。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14)。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15)。
蓀壁兮紫壇(16),匊芳椒兮成堂(17)。
桂棟兮蘭橑(18),辛夷楣兮藥房(19)。
罔薜荔兮為帷(20);擗惠櫋兮既張(21)。
白玉兮為鎮(zhèn)(22),疏石蘭兮為芳(23)。
芷葺兮荷屋(24),繚之兮杜衡(25)。
合百草兮實(shí)庭(26),建芳馨兮廡門(27)。
九嶷繽兮并迎(28),靈之來兮如云(29)。
捐余袂兮江中(30),遺余褋兮醴浦(31)。
搴汀洲兮杜若(32),將以遺兮遠(yuǎn)者(33)。
時不可兮驟得(34),聊逍遙兮容與(35)!
〔注釋〕
①本篇選自《楚辭·九歌》。《九歌》是屈原根據(jù)民間祭神的樂歌改寫成的一組詩。“湘夫人”是湘水之神。“湘君”,舊說指舜。相傳舜南巡時,死在蒼梧,她的妃子娥皇、女英,尋到洞庭湖,投湘江身死,成為湘江女神,即湘夫人。近人大多認(rèn)為湘君、湘夫人是湘水的配偶神。本篇寫湘君對湘夫人的思慕之情。②帝子,指湘夫人。相傳是帝堯的女兒,故稱帝子。渚(zuu主),水中小塊陸地。③眇(miao秒)眇,遠(yuǎn)望的樣子。愁予,使我憂愁。④裊(niao鳥)裊,微微吹動的樣子。波,作動詞用,起水波。⑤登白薠(fan煩),登上長著白薠的地方。薠,草名。騁望,放眼眺望。⑥佳,一本下有人字,佳人,指湘夫人。期,期約。夕,黃昏。張,陳設(shè),布置。⑦萃(cui粹),草木叢生貌,引申為聚集。蘋,水草名。罾(zeng增),魚網(wǎng)。⑧沅,沅江,在今湖南西部。茝(zhi止),白芷。醴,醴江,在湖南澧縣南。⑨公子,貴族子女的通稱,這里指湘夫人。⑩荒忽,即恍惚。渺渺茫茫,看不清楚。(11)潺湲(chan yuan蟬援),水緩慢而流的樣子。(12)麋,即麋鹿,似鹿而大。水裔,水邊。(13)皋,水旁陸地。濟(jì),渡。澨(shi市),水邊。(14)騰駕,駕車奔騰。偕逝,一同前往。(15)葺(qi氣),復(fù)蓋的意思。下同。蓋,指屋頂。(16)蓀壁,用蓀草裝飾墻壁。紫,這里指紫貝,一種珍美的水產(chǎn)貝殼。壇,花壇。(17)匊,古“播”字,散播。芳椒,即花椒。成堂,涂飾堂壁。意謂用花椒拌著泥粉刷堂壁,取其香暖。(18)棟,屋梁。橑(lao老),屋椽。(19)辛夷,一名木蘭,又名木筆。楣,門上的橫梁。藥,即白芷。房,指臥房。(20)罔,同“網(wǎng)”,編結(jié)。帷,帷帳。(21)擗(pi劈),析開。櫋(mian棉),屋檐板。意為析蕙蘭懸在屋檐邊。既,已,已經(jīng)。張,張掛。(22)鎮(zhèn),鎮(zhèn)壓坐席之物。古人席地而坐,常用玉石等物壓住坐席的四角。(23)疏,散布。石蘭,即山蘭,蘭草的一種。(24)芷葺,用白芷復(fù)蓋。(25)繚,纏繞。杜衡,即杜蘅,香草名。(26)百草,指各種香草。實(shí),充滿。(27)建,設(shè)置。馨(xin欣),香,指芳香之物。廡,廳堂四周的廊屋。(28)九嶷,又名蒼梧山,在湘水南。相傳虞舜南巡時死在蒼梧之野,葬在這里。這里指九嶷山群神。繽,盛多的樣子。(29)靈,神,仍指九嶷山諸神。如云,形容眾多。(30)捐,拋棄。袂(mei妹),衣袖。(31)遺,丟掉。褋(die 牒),單衣。(32)搴 (qian千),拔取。汀洲,水中平地。杜若,香草名。(33)遺(wei未),贈送。遠(yuǎn)者,指湘夫人。(34)驟,屢次,多次。(35)聊,姑且。容與,從容自在的樣子。
〔分析〕
楚俗迷信鬼神,沅湘山水之間巫風(fēng)更盛。每當(dāng)祭祀鬼神時,常由巫覡化妝為所祭之神,載歌載舞,迎神娛神,因此民間有許多祀神樂歌。屈原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既受其薰陶,又感其不足,因此在民間祭神樂歌的基礎(chǔ)上加工改寫,創(chuàng)作了一整套祀神組詩:《九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楚辭·九歌》,既有清新自然、活潑流暢的民歌特點(diǎn),又有哀婉而蘊(yùn)藉、流麗而典雅的文人詩特征。《湘夫人》的“九嶷繽兮并迎”與《離騷》的“九疑繽其并迎”,說明屈原創(chuàng)作的《九歌》正是民歌與文人詩交融的結(jié)晶。
《湘夫人》為《九歌》中的一首,也是我國古典詩歌中著名的一首愛情詩。在祭神時,由男巫扮演湘君,抒唱他與湘夫人之間幻惑反復(fù)而又忠貞不渝的思想感情,所以它名為《湘夫人》而實(shí)為湘君的唱詞。
《湘夫人》以神話為題材,描寫了湘君與湘夫人之間的戀愛故事。學(xué)者們在考釋湘君、湘夫人時有種種辯說,其實(shí),屈原把舜與二妃的傳說與湘水的一對配偶神附麗為一,描繪這對湘水之神的情思、行為,不僅想像豐富,奇特巧麗,而且集中描寫了他們在熱戀時期的插曲。他們因約會未遇而愛河興瀾,互相懷疑猜測,甚至氣憤激動。詩人淋漓盡致地摹寫了這對配偶神在戀愛過程中復(fù)雜曲折的思想感情,使這一令人心醉的戀愛故事,增添了濃郁的浪漫色彩。但其結(jié)局,猶如放逐中的屈原翹首企待楚君的召喚一樣,寄希望于未來。盡管愛情遭到挫折,其情其志卻忠貞不渝。全詩雖然充滿了哀婉的情調(diào),然而它給人的感受卻不是消沉頹廢,而是希望和爭取。這正是屈原的浪漫主義區(qū)別于消極浪漫主義的特點(diǎn)。
《湘夫人》的結(jié)構(gòu)以湘君的感情演變?yōu)榫€索,展示了湘君的幽約、等待、猜測、思念、氣憤、留戀、想像、企望等等豐富多彩的感情世界。全詩由四段組成。開頭四句為第一段,寫湘君到了約會地點(diǎn),因看不到湘夫人的蹤跡而發(fā)愁。第二段八句,自“登白薠兮騁望”至“觀流水兮潺湲”,寫湘君在等待湘夫人時的盤算、猜測、想念、落漠等等思想情緒。第三段,自“麋何食兮庭中”至“靈之來兮如云”,把落空的現(xiàn)實(shí)與原來美好的理想對照,抒發(fā)了湘君的怨艾之情。最后六句是第四段,寫湘君等不到對方時由怨轉(zhuǎn)恨,又由恨轉(zhuǎn)為企待盼望的復(fù)雜感情。總覽全詩,既有追求幸福理想的熱情,又有等待戀人的焦急;有時因氣憤而激動,有時由失望而哀怨。湘君的感情,隨著幽約中誤會的發(fā)展而演化,錯綜交錯,復(fù)雜多變。詩人的生花妙筆宛若游龍,它隨著人物感情的起伏而反復(fù)轉(zhuǎn)折,一會兒寫失望時的低回哀吟,一會兒寫赴約時對構(gòu)筑安樂窩的憧憬,形成了騰挪跌宕的結(jié)構(gòu)特點(diǎn)。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不僅具有波瀾迭起,曲折多姿之美,而且和作品內(nèi)容和諧統(tǒng)一,它是作品內(nèi)在思想的正確反映,人物感情的自然流露。理清了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就等于觸摸到了這首詩的脈搏。
《湘夫人》善于以具有特征性的意象或行動來描寫人物的思想感情,不論是寫愛還是寫恨,是失望的痛苦還是留戀的深情,是思念戀人還是追求幸福,作者都不是借用概念直說,而一一賦諸具體形象。
融情于景,借景傳情是《湘夫人》把抽象的感情具體化的一種手法。“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之所以成為詠秋名句,就在于詩人把湘君幽約不遇的憂懷惆悵,融入秋波落葉,具體生動地傳輸給讀者。無怪乎胡應(yīng)麟頌此兩句為“模寫秋意入神”,是“千古言秋之祖”。
《湘夫人》中的意象和行動描寫具有鮮明的特征,如第三段第四段,人物的思想感情是矛盾的,但借以表述其感情的意象行為含義明確,因而成了演示人物感情發(fā)展脈絡(luò)的得力工具。第三段頭兩句,描寫兩種在實(shí)際生活中不會有的景象:麋鹿為什么不在山林而跑到庭院中覓食?蛟龍為什么不處于深淵而來到了水邊? 詩人借這種反常現(xiàn)象作比喻,抒寫其失望的情緒。接著四句寫湘君來到北渚的原因:“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jì)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湘君接到了湘夫人的邀約,準(zhǔn)備一起去尋求美好的理想生活,因而不顧勞頓,奔波一天,欣然赴約。這是湘君在等不到夫人之際,一面感到失望,一面則又不得不繼續(xù)等待,而在這繼續(xù)等待之際,回顧了他一天的行動,意即檢點(diǎn)自己的行為有沒有錯?這是幽約不遇的戀人所特有的心態(tài)。所以這四句看似與上二句相矛盾,實(shí)際上思想感情一脈相承。此下十六句,則是循著騰駕偕逝的思路,具體描畫其構(gòu)筑美滿舒適的兩人世界的理想,既順理成章,又真摯熱切。“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湘君想像在新居落成之際,那九嶷山上的神靈都來祝賀,他和夫人則熱烈歡迎他們的光臨。然而這只是湘君的理想,雖然它使我們看到其情其意是何等的真切,又是何等的熱烈! 但是湘夫人并沒有到來,美好的理想都隨著落空的現(xiàn)實(shí)而化為泡影。這使湘君的感情遭到了嚴(yán)重的挫折。所以第四段,順著這一感情脈絡(luò)描寫湘君的具體行動:“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把湘夫人當(dāng)初送給他的信物,或拋進(jìn)江中,或扔在澧水之濱。這是由愛而轉(zhuǎn)變?yōu)楹薜谋硎尽5谝粫r激動氣憤之后,湘君對夫人依然眷戀不絕,因而“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yuǎn)者。”宋·羅愿《爾雅翼》曰:“楚辭所用物,各自有旨,不可一概。以香草言之,‘二湘’相贈,同用杜若,杜若之為物,令人不忘,搴采而贈之,以明其不相忘也。”一束杜若,深情可掬。繼而湘君自慰自勉,在約會地點(diǎn)從容不迫地徘徊流連,盡管時間已晚,仍不忍離去,企盼著湘夫人的到來。六句詩,寫三種行動,盡管其跳躍性很大,留下了轉(zhuǎn)折之間的空缺,但會心的讀者,按照這些特征鮮明的行動,循著詩人的感情脈絡(luò),自然地把它們串連了起來。三四兩段詩,雖然感情極其曲折,但由于其意象、行動含義鮮明,使讀者對人物感情演化的推斷清晰無誤。
《湘夫人》與其它楚辭作品一樣,突破了當(dāng)時詩歌以四言句為主的傳統(tǒng),以華美的文辭,纏綿的情調(diào),取代了《詩經(jīng)》的質(zhì)樸風(fēng)格,不僅在當(dāng)時使人耳目一新,它那婉轉(zhuǎn)舒徐、詠嘆感慨的韻味,即使在今天,依然令人陶醉。把句中要強(qiáng)調(diào)的詞語提到句首作為一句的領(lǐng)字,從而使帶有特殊聲腔的楚辭,吟誦起來更加頓挫抑揚(yáng)。如“登白薠兮騁望”、“捐余袂兮江中”、“搴汀洲兮杜若”等句,省掉了主語,把動詞作為全句的領(lǐng)字,吟詠時延長了一拍,使這些六字句帶有七言詩的情韻。又如“目眇眇兮愁予”、“罾何為兮木上”等六字句,領(lǐng)字的詞性雖有不同,吟誦時的聲情卻無不如此。一個標(biāo)志著楚辭特色的“兮”字,雖有聲無義,然在詩中,于指代虛詞的同時,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增強(qiáng)音樂性,使詩句與唇吻相符,瑯瑯上口,使辭情隨著流麗的語言,自然流瀉出來。胡應(yīng)麟曰:“‘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唐人絕句千萬,不能出此范圍,亦不能入此閫域。”(《詩藪》)《湘夫人》的語言,確如劉勰對楚辭的贊嘆一樣:“驚采絕艷,難與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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