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金縷曲》原文賞析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吳江吳兆騫字漢槎,為清初著名詩人。因順治十四年(1657)科場作弊案遭受冤屈,謫戍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縣)。顧貞觀和吳是好友。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貞觀到北京,為武英殿大學士(地位相當于宰相)明珠門客,請求明珠幫助,使兆騫赦還關內。明珠未答應,貞觀遂填這兩首詞寄給兆騫。一本題后尚有“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十三字。二作系以書信格式入詞,十分別致。“季子平安否?”寫信先須問對方安好,這首句正是問安口氣。不過用“季子”二字卻有深意。春秋時吳國賢公子季札,亦稱延陵季子,道德學問都是第一流的。用“季子”二字既切合吳漢槎的姓氏,又使人聯想其才德,而且還表明吳地人。(一說,兆騫有二兄,季子言其排行。)拿吳季子比吳漢槎,其人才德令人欽佩,而卻受了這種冤枉,就更令人同情。所以五個字看似尋常,實則有力地領起全篇。“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這是用假設語句極力同情吳的痛苦經歷。即使現在就能回到家鄉,這段經歷中的千難萬苦,又那堪回想?何況現在沒有歸來,還在經受著這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呢?“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這是就不堪回首的痛苦中特別提出充軍關外的遭遇。悠悠長路,有誰能加以安慰?家庭又是如此困難——母老家貧子幼!過去的一切歡樂都無影無蹤,“記不起、從前杯酒”。朋友的文酒之會,杯酒相歡,不要說現在沒有了,就連過去的記憶也消失了,這又多么令人傷心!“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搏人”有的本子作“擇人”,這是含蓄地為吳漢槎鳴不平。“魑魅搏人”比喻壞人以卑劣的手段陷害人。杜甫詩:“紛紛輕薄何足數,翻手為云覆手雨。”這里用杜意,就是說君子總要吃小人的虧。應該提出的是清代文字獄頻繁,士人往往轉喉觸諱。吳漢槎是朝廷謫戍的,既要同情漢槎,又要回避觸犯朝廷,只能籠統地這樣解說,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大膽的了。“冰與雪,周旋久。”這是切題中寧古塔的特點。塞外苦寒,作者此時在京師風雪之中,想象好友塞外,只能與冰雪周旋,而一過就是多年!怎不令人難受。這上半闋痛快淋漓地為吳漢槎的痛苦傾訴,下半闋一轉變成多方安慰開脫,希望他不要為痛苦所摧垮。
漢時王章夫妻牛衣對泣的事,是人所熟知的,作者反用為“淚痕莫滴牛衣透”,勸他不要過分傷心,根據呢?“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有幾家能夠骨肉團聚,你雖遠在關外,卻還能牛衣對泣,骨肉一處,不是比骨肉分散的還好些嗎?再說紅顏命薄,古今一轍,有才往往命途多舛。這樣退一步想,也就得些寬慰。但勸慰要有分寸,只能說到這地步,筆鋒一轉又為他難受:“只絕塞、苦寒難受。”這和上半闋結尾“冰與雪,周旋久”相呼應。春秋后期伍子胥和申包胥是好友,伍子胥立志為父報仇要滅亡楚國,申包胥說如果伍子胥能滅楚,自己一定要救活楚國。后來伍子胥果然借吳國兵力打破楚都,申包胥跑到秦國求救,哭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終于感動了秦王,出兵救活楚國。燕太子丹和秦王政本來是少年朋友。秦王政當了王,燕太子丹在秦國做人質,要求回國。秦王說等烏頭白,馬生角才能放他回燕。這兩件事是盡人皆知的熟典。“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顧貞觀把它們巧妙地組織在一起,表示不管多大困難,一定要象申包胥那樣盡力救他回來。沉痛感人。“置此札,君懷袖”,這封信請你保存,就是憑證。這幾句表現死生不渝的友情,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第一首從吳漢槎寫,第二首換個角度從自己發感慨:“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說得何等沉痛!“亦”字勾留上首,不是泛泛。“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從自己又說到兩人。杜甫《長沙送李十一銜》:“李杜齊名真忝竊,朔云寒菊倍離憂。”杜甫是客氣話。歷史上李杜齊名有好多個,東漢的李固杜喬、李膺杜密等等,唐朝詩人李白杜甫,這兒反用杜詩說“非忝竊”,以杜甫自比:“試看杜陵消瘦。”以李白比吳漢槎,李白曾被長流夜郎(中道放歸),比吳之謫戍寧古塔。“僝僽”指受折磨和愁苦煩惱。自己雖然沒有謫戍,卻和吳一樣痛苦,備受折磨。為什么這樣估計?“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紅顏薄命,長辭指死亡。顧貞觀曾有悼亡之戚,薄命長辭,知己遠別,人生逢此,怎不凄涼?人生之中又有多少人曾到這樣凄涼境地?“問人生”這一反問句就包含上兩層意思。“千萬恨,為兄剖”,自然收束半闋。換頭處,從年齡訴說,“兄生辛未吾丁丑”。辛未是崇禎四年(1631),丁丑是崇禎十年(1637),到丙辰作此詞時,兩人都過了四十,“四十曰強,仕。”但“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身體都受到摧殘而早衰了。蒲柳是用《世說新語·言語》:(晉)簡文帝和顧悅同年,顧悅頭發早白,簡文問顧何以先白,顧回答說:“蒲柳之質,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蒲柳”就變成自指身體的謙詞了。這里用個“共”字,表示兩人都一樣,這是回應上文“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既然年過四十,身體早衰,就應注意保養:“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兩句語重心長。既然可以“相守”,表明前途仍有希望。“但愿得、河清人壽。”“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黃河清,出圣人。”這句祝愿,字面用前一句,意思在后一句。希望圣主施恩,遠人歸老家園。政治清明,相應地人民應該生活安定,終其天年,所以說“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吳兆騫的詩必傳于后是作者的預言,也是完全符合實際的。吳兆騫流放以后,詩歌增加了悲壯蒼涼的氣氛,為人傳誦,在清代前期也算重要作家。這表現顧對吳的信任和安慰。不說“聲名”而說“空名”,這個“空”字把上文一系列苦痛都括在其中,大名沒有使吳免除生前的苦難,所以說“空名”,這個“空”字可以算一字千金。“言不盡,觀頓首”,仍然是書信格式。
從詞的發展看,如蘇東坡《八聲甘州》寄參寥、辛棄疾《沁園春》止酒、《水調歌頭》盟鷗都有書信或對話的味道,但象顧貞觀這樣起結都用書信口氣,卻是獨創的。兩首詞用一個韻部,也在形式音節上使人感到一氣呵成。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三評說:“二詞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反覆,兩人心跡,一一如見。此千秋絕調也。”“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沉痛語入人自深。”“上章寄吳,歷敘其家事。此兼自慨,末仍歸到吳,冀其留身后之名,且悲且慰,如此交情,令人墮淚。”“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其品最工。結構之巧,猶其余事。”這些評語,都能深中肯綮。欣賞這兩首詞,首先應從深摯沉痛的感情去體會,這可以說是血淚鑄成,當時即深深打動納蘭容若,終于請其父明珠加以援手,吳漢槎康熙二十年辛酉終于回到關內。顧貞觀在詞后附注說:“二詞容若見之,為泣下數行,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余曰:‘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懇之太傅,亦蒙見許,而漢槎果以辛酉入關矣。附書志感,兼志痛云。”
后來容若寄顧《金縷曲》有云:“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可見這首詞感人之深,吳顧交情之重。讀這一類詞,可以增進對朋友的真實感情,不止欣賞它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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