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金縷曲》原文賞析
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此詞是作者《飲水詞》中的壓卷之作,當初詞填好后即膾炙人口,“都下競相傳寫” (徐釚《詞苑叢談》)。“梁汾”為顧貞觀號。顧貞觀曾記云:“歲丙辰(1676) ,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余之晚,閱數日,填此曲為余題照。” ( 《彈指詞》卷下書納蘭性德贈詞后)這年作者中進士,選授三等侍衛,不久又晉升一等。這首詞作者采取直寫胸臆的手法,借表達與顧貞觀相見恨晚、相互知心的友情,抒發了對沉居下僚的才士賢人不幸遭際的同情與不平。人譽為“詞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 (《詞苑叢讀》)。
詞上片起句十分突兀:“德也狂生耳! ”作者自稱是一介“狂生”,一個狂放不羈的人。他明明是相國明珠的貴介公子,宮廷侍衛,地位顯赫,何以如此妄自菲薄呢? 一是表明自己不拘禮法的秉性,二是借以擺脫種族與貴賤的束縛,可以與梁汾處于平等的地位對話,以求得同梁汾感情的自然溝通。那么對自己的經歷與出身又作何解釋呢?詞人云: “緇塵京國,烏衣門第。” “緇塵”,比喻世俗的污濁,謝朓《酬王晉安》云:“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京國”,指都城北京。“烏衣門第”,指出身貴族,用東晉時王、謝兩大貴族居住南京烏衣巷之典。這里作者要表白的是自己雖然出身于高貴的門第,又混跡于官場,乃是命運的“偶然”使然,并非自己所渴望與追求的。這就間接反映了作者鄙薄榮華富貴的態度,亦暗示梁汾不可以貴族公子看待自己。這是從反面抒寫,接下則從正面抒發: 盡管自己“緇塵京國,烏衣門第,”但內心深處的愿望、志向卻是“有酒惟澆趙州土”。此句采用的是李賀《浩歌》詩成句,“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平原君”是趙國公子勝,歷史上招賢納士的典型人物。李賀欲繡平原君像、祭奠其墳塋,乃借以抒發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怨恨。作者雖然錦衣玉食,但對天下李賀式人物的境遇卻抱有深切的同情,并希冀有“平原君”再現。這種心地是十分善良、高尚的,亦反映了作者對漢文化的熱愛。但這種代人解憂的情操卻很難為時人所理解,故云:“誰會成生此意? ”作者初名納蘭成德,“成生”系自稱。正因為有不為人知的苦悶,所以一旦遇到梁汾這樣的知己,就更覺難能可貴,正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魯迅聯語) 。因此以“不信道、竟逢知己”一轉折,仿佛絕處逢生,流露出意想不到的狂喜之情。“不信”、“竟”二詞都極力強調自己與梁汾相識相知之異常難得,彌足珍貴。詞旨的表現極盡轉折變化、起伏頓挫之致,令人嘆服。既“逢知己”,則理應高歌暢飲,但豪興淋漓之時又寓有萬端感慨,詞抒寫心境之復雜十分真切感人: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青眼”,典出《晉書·阮籍傳》: 阮籍能為青白眼,以白眼對禮俗之士,見意氣相投者(如嵇康)則以青眼即黑眼珠視之。“青眼高歌俱未老”乃翻用杜甫《短歌行》“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之意。作者與梁汾既成莫逆,相互器重,一人則二十二歲,一人則四十歲,正當壯志凌云、大有作為之年,與“老”無涉,于是縱情高歌,感情至此一揚; 但面對現實,又覺空有雄心,故豪飲之際又不禁熱淚盈眶,感情至此又一抑;沉郁頓挫之筆寫盡二人悲喜交集的復雜心態。作者于悲慨之余,似乎已無話可說,故上片歇拍信筆涂上一片景色:“君不見,月如水。”客觀自然界正月涼如水,四周籠罩著一片清寂悲涼的氣氛,這顯然是作者主觀心境的外化,主客觀已處于同一的境界。
在上片充分抒寫了二人已建立知己之誼的基礎上,作者才能在下片表達對梁汾命運與遭遇的種種感嘆,顯得情真意濃,肝膽相照。“共君此夜須沉醉”一句承上片“尊前”飲酒意。為何“須沉醉”? 曹操《 短歌行》有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只有沉醉于酒中,才能暫時忘懷現實的種種不幸,解脫內心的諸多苦悶。此乃作者對現實之憤恨的極端說法。面對好友的命運多舛,作者滿懷深情加以勸慰:“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蛾眉謠諑”化用屈原《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之意。這兩句意謂才干出眾、品性卓絕的人容易受到謠言中傷,這是古今共有的現象。“忌”,語助詞。顧貞觀后來在祭納蘭性德文中說過:“洎讒口之見攻,雖毛里之戚,未免見疑于投杼。而吾哥必陰為調護。”這說明顧貞觀確曾為謠言中傷,而納蘭性德不僅曾以言語勸慰,而且以行動庇護過他。同時,作者又道破了“蛾眉謠諑,古今同忌”這一漫長封建社會的通病,可謂一針見血,有力地深化了詞旨。且不說“古今同忌”,即是在同一時代,“蛾眉謠諑”亦比比皆是,故作者進而聯系自己遭際:“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的而已!”意謂自己亦有挫折苦惱,但冷笑置之罷了,無須耿耿于懷。這固然不無安慰梁汾應該豁達之意,但亦暴露了作者雖為貴族公子亦自有對官場勾心斗角的憤懣、對仕途生活的厭倦等種種苦惱。否則,他怎么會“有酒惟澆趙州士”,且自稱“狂生”呢?又怎么會同顧貞觀一見如故呢?只是此中隱痛難以言說,不易為人了解,只有“逢知己”才愿披肝瀝膽。而“尋思起、從頭翻悔” 的嘆喟,可見其痛苦甚深,把“悠悠身世” 與“翻悔”聯系起來,其意蘊極為豐富,大可玩味。彼此靈犀相通,筑成了二人結生死之交的思想基礎。因此作者信誓旦旦:“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一日心期”謂一日以心相許,成為知己,“千劫在”謂即使經歷千劫二人友誼依然長存。“劫”佛經言天地自形成到毀滅謂之一劫。“千劫”則極言時間漫長,借以反襯二人友誼之長久與牢固。“后身緣”即來世因緣. 亦是佛語,作者又進一步強調即使在來世他生仍要與梁汾結為知己。這真誠的誓言把二人的知心寫到了極致。謝章鋌評云:“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堅” (《賭棋山莊詞話》卷七)。但作者仍嫌意未盡,故于詞末再次表白:“然諾重,君須記!”請梁汾相信自己是重守信用的,真是“俠腸俊骨,隱隱弈弈,流露于毫楮間” (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評性德詞語) 。后來的事實亦證明了作者并非虛言。如被傳為佳話的顧貞觀營救另一好友吳兆騫從塞外赦歸事,就是在性德極力相助下成功的。
王國維《人間詞話》評納蘭性德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習氣,故能真切如此。”此詞即是把真切的感情自然樸素、毫不雕飾地抒寫出來,如同從肺腑中流出,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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