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賀新郎》原文賞析
五人之墓,再用前韻
古碣穿云罅。記當年、黃門詔獄,群賢就鲊。激起金閶十萬戶,白棓霜戈激射。風雨驟、冷光高下。慷慨吳兒偏嗜義,便提烹、談笑何曾怕?抉吾目,胥門掛。銅仙有淚如鉛瀉。悵千秋、唐陵漢隧,荒寒難畫。此處豐碑長屹立,苔繡墳前羊馬。敢輕易、霆轟雷打?多少道傍卿與相,對屠沽、不愧誰人者!野香發,暗狼藉。
康熙十三年(1674)之夏,陳維崧為生計重來蘇州。其時如他在《一剪梅·吳門客舍初度作》中所說“風打孤鴻浪打鷗,四十揚州,五十蘇州”,處于飄泊湖海之際。這次到蘇州,他先寫了一首《賀新郎·虎丘劍池作》的“罅”字韻詞,由此一發不可收,一年中竟十四次用此韻盡情抒寫激越悲慨心緒,成為清初詞壇影響極大的組詞。這是其中的第二首。
“五人墓”在虎丘東畔山塘,葬明朝天啟末年蘇州抗爭暴政的市民領袖顏佩韋、馬杰,楊念如、沈揚、周文元五人。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群眾武裝反抗,確如清初著名文學家張潮《虞初新志》卷六中所說:“此百年來第一快心事也。”在黑暗殘暴的魏忠賢珰閹凌辱天下之時,這一斗爭大大激奮了民心。盡管斗爭的結局是悲壯慘酷地以五義士被戕害告終,但天地正氣卻為之一振。明末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是記敘這場抗暴運動的著名碑文,而后來吳肅公的《五人傳》載五領袖事跡尤為詳贍。
作為韻文之一體的詞不可能如碑傳散文那樣記人敘事,何況曾經是陳維崧師長之一的張溥已有名篇在前,也沒有必要再換一種文體來記敘世人皆曉的五人壯烈之事跡。最富創造力的陳迦陵為一吐胸中積郁,充分發揮詞的抒情功能,選取歌贊五人所代表的民眾抗爭精神這個角度,以一寒士的身份盡情表達出家國興亡,匹夫不僅有責,而且其壯舉義行足以使公卿大吏羞愧失色這樣的大主題。正因為此詞立意高出時輩,別具一格,所以與一般的吊唁前賢之作大為不同。
上下二片既是一個整體又各有側重,上片著力點放在透現于史實中的慷慨大節和視死如歸的豪氣,這是對五人生前行跡的歌頌;下片落墨的重心則是“史論”,將五人墓與帝王將相陵寢對比,論定義士們的歷史地位,這是對五人身后千秋的贊評。全詞融情、事、理為一體,氣勢奔騰激越,凌厲風發,乃陳維崧詞創作最旺盛時期的代表作品之一。
起首“古碣穿云罅”一句,突兀而來,一股怒張郁勃的氣韻撲面相襲,作者崇敬贊禮的心緒也裹在這氣韻中可得感知。“罅”,隙縫。說墓碑入“云罅”,是極言其高。這高當然不是實寫“古碣”,而是盛贊五人精神之崇巍。五人墓之立碑,時在此前五十年左右,用一“古”字,不僅從時空上拉開距離,區別于新貴們之碑版,意在表明此乃前朝之遺跡,更主要的是為了強調五人的俠義之道乃是世風日澆薄中的古道。“記當年”以下點明碑上刻著的有關五人墓的一段史事。當年蘇州這場震撼神州大地的風暴,其導火線是嘉善的魏大中忤閹黨魁首魏忠賢而被捕,押解過吳門時,已卸職的吏部官周順昌不顧風險為魏氏設宴餞行,并相持慟哭,痛罵魏閹;于是引起大獄,周順昌與高攀龍等好幾名東林黨領袖人物被逮。“黃門詔獄,群賢就鲊”即概敘這段始末,只用八字帶過。“黃門”,宦官的指代。“詔”,圣旨,冤獄是閹黨矯詔鍛煉而成的。“鲊”,魚經腌糟稱作鲊。詞中用以形容周順昌等罹禍遭凌辱迫害。
“激起金閶十萬戶”三句是上片最緊要和精采處。它既勾勒出五義士活動的大背景,即其時“蘇民無少長皆憤”(《五人傳》語),從而足證顏佩韋等五人原非偶然而起的匹夫之勇,將五人的行為納入了一個聲勢浩大的群體之中;同時也生動地描述了蘇州市民忍無可忍、天怒人怨的真實場景和斗爭的殘酷激烈。“激起”二字是非分明,說明群眾是被激怒的,禍首乃閹黨。“白棓霜戈激射”句寫市民的武裝抗惡的激烈。“棓”,古農具之一種,借用為棍棒解。這里前后句中出現二個“激”字,后一個“激射”之“激”是前一個“激起”之“激”的具體行動化。是激怒了的民眾的激烈反擊。下面“風雨驟、冷光高下”是從氛圍上加強沖突、渲染惡斗,但主側面已移向閹黨對人民的鎮壓。據載顏佩韋、馬杰等痛誅東廠特務(時稱“緹騎”)時,從者合萬余人,而且正值天雨,陰慘晝晦。
“慷慨吳兒偏嗜義”到上片結句“抉吾目,胥門掛”,是贊嘆蘇州市民及他們的代表人物的義不顧身,即使面對“提烹”——東廠緹騎的追捕殺戮,依然“談笑何曾怕”!蘇州,向以水柔山軟的秀麗著稱,吳地兒女也素有軟語柔懷之譽。然而詞人用“偏嗜義”三字作贊評,寫出了他們在大事面前,在善惡判分之時的毅然決然的明朗態度,不游移、不躊躇、無所畏懼地慷慨起義。據傳,五人被害之時,于暴風雨中談笑自若。陳維崧所以拿他們與蘇州歷史上同樣悲壯殉身的伍子胥作比,說他們也有著“抉吾目,胥門掛”——即使斷首剜目仍然死而不屈的義烈精神,犧牲了也還要看看世道的更變,兇逆的下場!
蘇州市民的抗暴,五義士的被慘害,這事實本身已表明明王朝的腐朽昏憒、黑暗無道,必亡無疑。盡管崇禎帝即位后誅滅了魏閹,打擊了閹黨,但國勢已不可逆轉。這是當時有識之士無不為之哀嘆的。此詞也并沒孤立地為贊頌五人之義而贊頌,而是把他們的壯舉和犧牲放到歷史發展的大背景中去思索。下片的立意就是由此出發的。
“銅仙有淚如鉛瀉”和下文的“唐陵漢隧”,都是借用典實暗示明朝的覆亡。銅仙鉛淚,是泛言王朝凌替時沒落的悲哀。詞人說,朱明王朝終究滅亡了,多少王侯公相也成為煙云過眼式的人物,“五人”者卻雖死猶生,精神永在,活在人們心上。此意雖未直接說出,但詞人用“豐碑長屹立”五字贊“五人墓”,把“唐陵漢隧”歸入“荒寒難畫”之列,其意對照自明。“苔繡”句是贊頌五人墓的得到神護,一個“繡”字把天意人心都表現了出來。緊接一句“敢輕易、霆轟雷打”,加添一筆,強化凜然正氣不可犯之意,這就是歷史的“豐碑”、人心的“豐碑”,返照一切是非、善惡、興亡的“豐碑”!所以,“苔繡”二句不是可有可無的藻彩文字,而是“長屹立”的形象表述,又是對首句“古碣穿云罅”的“古”字“穿”字的照應,一脈貫承。于是,在“五人墓”生氣昂然、正氣凜然的對照下,“唐陵漢隧”固然相形失色,“多少道傍卿與相”更要自慚形穢了!他們“對屠沽、不愧誰人者”,一個個都將頭頸紅赤,無地自容。
屠沽本指屠夫和賣酒人,泛稱出身微賤者。不要以為陳維崧在輕蔑顏佩韋等五義士,這兒實際是用此詞語來與卿大夫等豪貴之輩相對舉而已。這對廉恥道喪、禍國殃民的蠹蟲以及顢頇無能、唯知守護一己俸祿的庸臣們來講,不啻是尖銳的抨擊。作為故明遺民子弟的詞人,對已成為歷史的往事是深有所感的,所以能發出這樣警策的讜論。以論入詞,雖自辛棄疾起已成為詞的一種門徑,但能不空泛,不枯燥,富其形象,并以氣韻動人實大不易,而這恰恰是陳迦陵的一大擅場處。
末二句以意象作結,說“五人墓”偉坐在野花溢香中,令人心折,令人神往。“野”字煉得自然而確切,暗合與“朝”相對的“野”。狼藉本意是縱橫散亂,這里借引為從四面八方地襲人心魂。“暗香”常常被用來形容梅花的香氣,與“暗”同義的“幽”字也是贊美蘭花清香所必用的。山花野草香氣清淡而深遠,“暗狼藉”之野花清芬永留人們心頭,正是對五人精魂的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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